母親起的很早,郭聖通到時她已經看了半個時辰的書了。


    郭聖通常勸母親睡足些,但母親總笑說人過三十後便覺少了。


    她不知這話是真是假,隻一時想不知自己到那時會不會也是這樣,一時又疑心是不是母親每到夜深人靜時便念起父親才睡不著。


    母親臥室內鎏金博山香爐上徐徐染出輕煙來,氤氳了一室。


    她見郭聖通來,便撂了書卷問她餓不餓,又叫人去看看郭況怎麽還沒來。


    用過早膳後,母親理事,郭況念書,隻有郭聖通閑得發慌。


    ☆、第一百九十六章 請廢


    自成婚後,文講席和白先生便都不再教她。


    前天,白先生前來辭行,說是要回故鄉去。


    郭聖通和母親苦留不住,隻得打發人妥當地送了他走。


    自此,郭聖通便連一起參詳醫術的人也沒有了。


    她素來又不愛女紅烹飪,成日裏唯有讀書。


    可也不知怎地,她這麽愛讀書的人,如今竟常常走神。


    她想,人也真是奇怪。


    從前盼著休假盼著過節,如今卻又懷念起早起晚睡用心於功課的日子了。


    她心下亂糟糟地,這一上午書也看不進去,心頭總冒起前不久做的夢境來。


    她的夢境映照著她的未來,可總是反反覆覆地在重複許多已經說過的事情。


    她習慣了之後,每每自夢境中驚醒過來後不過煩躁片刻便能恢復如常。


    可前不久的夢境中,她夢見自己被廢了。


    更準確的說,是她自請廢之。


    不知為何,夢中總是在春天裏。


    她倚著窗賞庭中燦爛春光,聽著身後傳來熟悉的腳步聲也沒有回頭,隻是語氣淡漠地道:“陛下來了——”


    劉秀聽她那話中帶氣,便站住了腳。


    隻是也不像從前那般耐心地哄她,沉默許久後方道:“我虧欠她這麽多年,實在是良心難安。”


    她聞言冷笑道:“那是你,我心中可並無半點愧疚。“


    劉秀點頭,“你本就沒有錯,錯的始終是我。”


    她轉過頭來,望著薄唇微抿,眸光黯淡的劉秀,忽地粲然一笑:“不,你也沒錯。


    當時情景,再重來一千遍一萬遍,你也尋不出更好的應對之法。


    她委屈,我無辜,你無奈,我們都是被命運愚弄的人。”


    劉秀已經有許久不曾見她這般笑過,心下一鬆正待說些什麽又聽她冷冰冰地道:“她是讓了我,可我並不稀罕。


    何況,她不過是出於大局考慮,可不是當真賢惠大度至此。”


    劉秀聽她言語刻薄尖酸,便蹙眉不快。


    她全瞧在眼裏,愈發要說個不休,“可如今陛下一句她固辭之,便把我這些年的含辛茹苦貶的一文不值。


    從此以後,我還有什麽臉麵留在這後位之上?”


    劉秀見她越說越不像話,氣怒之下也不欲多說,當即甩袖就走。


    沒走幾步,卻聽身後撲通一聲。


    他停住腳,“你這是做什麽?”


    身後人嗓音明亮,甚至聽得出淡淡的笑意來。


    “臣妾請陛下把她早該得到的還給她,下詔廢後。”


    他聲音中染上了怒火,“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身後人亦不遑多讓,“難道這不就是陛下想要的嗎?”


    劉秀被她堵得說不出話來,她也跟著沉默了半晌。


    清淡的日光漫在白玉地磚上,映得她眼底生涼。


    “我知道,你待我和她一樣的有情有義,你希望在我們之間找著一個平衡點。


    可是我和她先後進入你的生命後,便註定了終有一日你要做出抉擇來。


    因為我和她其實是一樣的人——”


    她頓了頓,似是自己都覺得有些好笑。


    “她文靜賢淑,我驕縱任性,任是誰都不會覺得我們有什麽共同點,但這些年下來我越來越覺得我們從骨子裏便透著相像。


    我們一樣的善妒,一樣的要求自己的夫君隻和自己白頭不相離。


    隻是她比我聰明,知道世俗再開化,也是容不得這樣的想法。


    所以,她忍,一忍就是這麽多年。


    但是忍,不代表什麽都不做。


    你看,如今她不就鬥敗了我嗎?”


    劉秀聽到此處,實在聽不下去了,斷喝道:“好了!”


    她笑,“怎麽?你不相信?”


    她眸光瀲灩,微停了停又道:“也是,這麽多年我們便是彼此心底恨不得整死對方,但也僅僅是想想罷了,麵上委實什麽都沒做過。


    因為,我們都有各自的驕縱,都不屑讓自己變成麵目可憎的人。


    難不成沒了你,我們便果真不活了嗎?


    人活在這世上,首先是為了自己——”


    “我說了——”劉秀再一次打斷她,“我不想聽了——”


    她繼續笑,“既如此,我也不強人所難了。


    回頭我會叫人上書請陛下廢後的,陛下這便回吧。”


    他驀然回頭,定定望著她許久後冷聲道:“朕自有主張,不用你多嘴。”


    她平靜地道:“那便隨陛下高興——”


    她仰起臉來,絲毫不讓地望著他:“可我希望陛下記住,不是你選擇了她,而是我終於放棄了你。”


    她雙眸中有自信,有驕傲,有心如死灰的寂寥,有看透一切的失望,就是沒有強說大話的倔強。


    他深吸了口氣,心底有一處地方就此死透了。


    他沒有再說話,而是抬腳大步而去。


    她在他走後許久,仍在白玉地磚上跪得身姿筆直。


    等著終於支撐不住時,才頹然倒地,她的雙膝麻木酸痛到已經沒有什麽知覺了。


    她側躺在地上喃喃道:“你果然是如此打算的,好在我終於保住了最後的一點自尊。”


    她說著說著,淚意便翻滾了上來。


    郭聖通瞧著夢中的自己掩麵無聲痛哭,她心下也跟著酸楚的不行。


    她用盡渾身力氣,在夢中大聲問自己:“你嘴中的她是誰?”


    夢中的她似被驚動,四下環顧著。


    郭聖通還欲再說,卻不妨霍然受驚自夢中跌醒過來。


    她望著青雲流轉的帳子頂,捂著激烈跳動的心再也睡不著了。


    她早就料到日後劉秀身邊會出現一個舉足輕重的女人,可是她想不明白夢中的她和劉秀為什麽都要說那女人讓了她?


    這話音,竟似那後位早該是她的。


    難不成劉秀在家中早有原配?


    可成婚時那婚書上寫的明明白白,她郭聖通才是正妻啊。


    難不成是妾室?


    可什麽樣的妾能叫她和劉秀都說出一句那早該是她的?


    更何況母親擔憂她,私下裏拽著大舅問過劉秀有沒有妾室,大舅也是肯定地說沒有。


    也不知這個在劉秀心中很是重要的女人,如今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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