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華看不見,因此觸覺極為敏感,尤其他全靠雙手觸摸,有人碰觸的話,反應就是全身緊張。可是他被王謝一連數十日,每日十數次,動不動就捉過手切切脈捏捏指頭,現在臉上半點緊張都無,神色不變,就這麽自然地回握了握,表示自己沒事。“好的,那家具,床,桌椅等等都要買,我明天就去訂家什和鋪蓋,等房屋修好了,家具估計也能打造完畢。”“容翔,明天就是清明,你要祭祖麽?”燕華問。裴回一愣:“我?我——我不祭祖,隻在父母忌日的時候,給他們上柱香。”自嘲地笑笑,從領子裏拽出件掛飾,一根繩穿著塊長方形小木牌,磨得發亮,“他倆的墳被一場大水衝沒了,我自己刻了他們名字,這就是牌位。”裴回將掛飾摘下,遞給燕華。燕華鬆開王謝的手,摸著上麵細小刻痕,還給他:“抱歉,容翔。”“你很孝順,”王謝拍拍他的頭,“別難過。”另一隻手再次捉過燕華的手,捏捏。“嗯,我曉得,難過也沒人管,所以就不再難過了。”裴回重新將木牌掛回去。“容翔,你是不是順便再置辦一些衣物?”燕華連忙換了話題,提議,“過不多久就夏天了。”他這麽一說,裴回才想到:“啊,我都忘記了,不知師兄們什麽時候再到春城,那我去買一件單衣,包袱裏有一件,兩套輪換穿也就夠了。”“少爺,”燕華側頭“看”向王謝,“容翔的行李……”“容翔全部行李隻有一個包袱。”王謝隨即明白燕華的意思,“衣物多置辦一些沒關係,在醫館裏換著穿,看著舒服,也不怕萬一弄汙衣服沒得替換。”“謝謝燕華大哥,謝謝重芳大哥。”裴回開口,稱呼的順序有些改動。裴回滿打滿算,接觸這兩人還不到一天時間,雖然燕華一直稱王謝為“少爺”,但是王謝對燕華有多重視,他是一點不落地收在眼裏:包括王謝安排的活計是照顧燕華,包括燕華說什麽王謝都表示支持,包括王謝早起燒水做飯供燕華洗漱而燕華可以悠然晚起,包括早上燕華打完拳王謝殷勤遞上毛巾,包括飯前王謝說的話純是為燕華著想,包括燕華隻略略表示意見王謝便接口做主……於是,裴回憑著直覺,作出了一個十分重要、並且甚為符合王謝心意的決定:一切行為和決策,均以燕華為第一位。不得不說裴回的決定太有用了,雖然目前暫時不起眼,但日後帶給他許多好處。飯後,裴回自覺收拾碗筷,燕華微笑道謝,裴回在廚房,試著閉上眼舀水洗碗收拾,真是步履維艱,簡直提心吊膽。正好王謝進來,看他樣子,不禁失笑:“怎麽,想學燕華?”“燕華大哥太能幹了。”裴回連忙睜開眼睛,由衷讚歎。王謝笑而不語,心裏發苦,裴回不知道燕華是怎麽練出來的,他知道,在被逼無奈和重重打罵下,燕華現在竟然還不怨恨他,真是天賜奇跡。裴回收拾妥當,就要走,燕華聽王謝說他起得太早,讓他歇一陣。既然是燕華發話,裴回就乖乖在中堂榻上眯一小覺,王謝拉著燕華去後堂施針。不多時裴回就過來告辭,又問需要他采買麽,燕華因調養的緣故,飯食一向由王謝做主,王謝想想,隨口說了,裴回這才離開。埋針的時候,兩人就隨便聊天說話,王謝有點不解地道:“燕華啊,早晨我讓他去睡一覺他都不聽,怎麽你一說他就應了?”燕華微愕道:“當真?燕華也不清楚。”“不過這也好,看來他跟你相處得不錯。以後我若不在,就讓他照顧你了。”“少爺以後不在?”燕華頓了一下,立刻問。“別多想。”王謝一聽追問就明白,又點中燕華軟肋了,趕緊逗他,“我前幾天不是也出了診麽,也沒見你舍不得。怎麽,有個聽話的小弟陪你,就不想要我了?這也太偏心了吧。”燕華臉上一紅,心裏由於裴回到來,王謝可能疏遠自己的不安,漸漸消了下去。少爺現在對他的心情幾乎了若指掌,他有些擔憂,又有些期望。擔憂的是少爺會不會厭惡他那點不能見光的小心思,期望的是如果少爺發現而不討厭的話……“還有上午裴回看見的事情,我已經解釋是誤會,他不覺得有什麽不妥,你也不用在意。”燕華很想說我不在意,隻要少爺不介意就好,但還是微笑應允。王謝手上停了一瞬,又道:“一會有人過來問診,你——在這裏多躺躺。”他一邊說,一邊騰出手,先豎在唇上無聲“噓”了一下,又微笑著指指大堂方向,比了個“請”的動作,雙目一眨不眨盯著院裏那個,堂而皇之翻牆入內的黃衣老頭子。“嗯。”燕華遲疑了一下,覺得王謝突然這話有些不對勁,“少爺,怎麽了——”忽然麵前一陣風起,刮進蒼老的狂笑“哈哈,老夫抓住你了”,同時明顯雜亂的動作聲,跟著就是一聲悶響,他伸出手去,王謝坐的位置上,空無一人。燕華當即變了臉色,也不顧臉上頭上的針,翻身坐起:“少爺?”奔向發出悶響的地方,俯身摸索,“少爺?”摸了個空以後,雙手發顫地停下,努力向四周屏息傾聽,想分辨出哪怕一絲輕微的聲音。光天化日之下,眼前一片黑暗,茫茫無邊。屋裏安安靜靜,仿佛隻剩自己一個人,少爺哪裏去了?大活人不可能突然消失。似乎,院裏,有動靜……燕華在屋裏摸了摸,剛剛猛然間的動作讓他失了方向,他確定門的位置,跨出幾步,到了後院,皺著眉聆聽。——輕微而陌生的呼痛,隨即是腳步和王謝急切的聲音:“沒事,燕華我沒事!別害怕,別動!你帶著針,千萬別亂動!”“少爺?”燕華剛剛邁出一步,王謝緊張的聲音傳過來:“別動,我很好,沒受傷,我馬上過去。”不多時,燕華就觸到了熟悉的胸膛,頭上的針非常迅速地一根根除去,王謝按按這裏摸摸那裏,問了又問,確定無礙,才又一把將他抱緊,長出一口氣:“嚇死我了……”“少爺……”無比惶恐和緊張的情緒縈繞腦海,燕華完全沒有平時的小心翼翼,衝動地摟緊了王謝,剛才那麽一瞬間對他而言就是天塌地陷,眼下溫暖失而複得,他隻想更深切地感到他的少爺就在身邊。王謝更不想鬆手,剛剛看到燕華可稱得上驚恐絕望的表情,嚇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急怒攻心,不管不顧掙脫束縛,用親密的身體接觸告訴燕華:我,就在這裏。所以兩人就著擁抱的動作,胸靠胸肩挨肩頭並頭地,緊緊貼在一起,過了許久,聽見彼此心跳都稍微緩和下來的時候,冷不丁傳來一聲呻吟:“哎喲,開個玩笑嘛,你們卿卿我我的,好歹也尊重一下老人家……”燕華一驚,才發現自己情急失態,竟被陌生人看了去,王謝小聲道:“是個腦子有問題的老頭兒,已經被我製住了。”很是堅持地又緊緊抱了他一下才放開,似乎能感到他心裏不安,依然拉著他的手,將他護在身後。“尊重?你還知道什麽叫‘尊重’!?六十不死該活埋的人果然是什麽都不懂是吧?玩笑有你這麽開的?光天化日之下擅闖民宅,跟主人動手,還有沒有王法?還有沒有道義?要不是我還有自保的招數,你這一下子不是害我,是害一個人的性命!看看燕華,他眼睛看不見,我又在給他施針,你知不知道他隻能聽周圍的動靜,我突然沒聲音了對他來說有多不安?你知不知道金針入腦以後,隻要稍微一個震動人就會死?你知不知道如果再晚一點拔針他就沒命了?你如此不知輕重,是不是人啊你?還恬著臉要尊重?”王謝的怒氣一股腦撒出來,順手又將燕華摟進懷裏,目光如同刀子雨刷刷地飛:“看我是個大夫,什麽武功都不懂是吧?看我年輕,覺得好欺負是吧?老實告訴你,你惹我沒什麽,我王大少這點度量還不缺,可是你竟敢招惹燕華!老子早就發誓要護他一輩子,隻要他平平安安幸福快樂,老子搭上命不要也敢攬上所有事!老子雖然命如螻蟻,也知道匹夫之怒血濺五步,今天你要是還能全須全尾走出這裏,老子就不姓王!”越說越怒,王謝後來發狠連粗話也往外倒,情緒激蕩,燕華抱緊他不放手,又是心酸又是欣喜,才知道自家少爺竟是將自己看的這般重要。口不擇言的話盡管傷人,卻也最能反映真實想法,所以這就是少爺的真實想法,所以自己再也不用試探和擔心,少爺永遠不會不要他,是不是?燕華把臉貼在王謝肩頭,滿心的喜悅實在控製不住,隔著衣料,偷偷將嘴巴貼在少爺鎖骨上,小小親了一下,想來正在激動中的少爺是察覺不出的罷。嗯,氣大傷身,少爺也罵過了,傷了身體就不好了。況且不管對方是誰,方才又做了什麽,自己雖然嚇得不輕,可是能聽到少爺的真心話,也算因禍得福了,燕華手上輕輕動了動:“少爺,少爺?”王謝很快回神:“燕華,可是哪裏不舒服?”“少爺,今天還接著針灸麽?”“當然,你先回去躺一躺,馬上就繼續。”王謝都不敢放手,拉著燕華進了後堂,“起針的時候心急,金針都落在院子裏了,我去撿來。”“院子裏的人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