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訕笑:“那個什麽……我說這位少爺啊,我是真沒想到啊,你說說要我怎麽將功補過吧?要不,你們在哪裏歇著來的,我背他回去行不行?還有,你手臂的傷……”懷裏的燕華手指一緊,下意識往王謝臂上摸去,一把正抓到傷處:“血……”王謝見他意動,忍著痛連忙道:“燕華,我們先回去再說,你還得幫我上藥呢。”燕華點點頭,眼淚又流下來了:“少爺,您可不能出事。”“放心,我好著呢。”王謝捏捏燕華足踝,確定骨頭沒事,稍微放下心來,讓燕華忍著痛,自己手上用力,扭正了筋,才叫燕華趴在自己背上。燕華剛說了一聲“髒……”王謝就在他額頭重重彈了一下,警告:“再這麽說,我不要你了。”燕華不再掙紮,溫順地伏在王謝背後,兩條手臂環上脖頸。少年跟在旁邊,走到栓繩子的地方,叫道:“噢,原來你們就是車把式口中的客人,我大哥就在你們那裏歇著呢!”王謝猛然想起自己的要事,忙問:“你們可是皮貨商人?”少年愕然:“你怎麽知道?”王謝興奮地道:“收了繩子,我們趕緊過去。”燕華在王謝背上,覺得恍然如夢。心情一日之內經曆數次大起大落,自己掩蓋許久的羞恥,就這麽被少爺知道了,少爺竟然還打算帶著自己。下午時分已經很喜出望外,覺得能聽到那番話,自己就是死了也值得,現在少爺更是給了他一劑定心丸,燕華想,別說死了,就算下輩子當牛做馬也不在話下。少爺,燕華早就願意一輩子跟在你身邊,你對我又這麽好,那燕華下輩子、下下輩子也都給你,好不好?周圍的聲音仿佛都遠去,隻有少爺的心跳,噗通、噗通、噗通……少年看看快走到篷車了,猛地轉身,雙掌合十,滿眼懇求之色:“那個什麽少爺,有件事,能不能打個商量?”“什麽叫‘那個什麽少爺’?我姓王名謝,這位仁兄叫我王少爺或謝少爺都行。你要商量的事我也能猜得到。”王謝一想到燕華扭傷了腳就火大,“要不是你莽撞阻攔,我早就拉住燕華了。他眼睛本來就不方便,又傷了腳,這幾日根本沒法行動,我手臂又受了傷,一下子兩個傷號,你要我怎麽跟你商量?”本來打算加上一條罪狀,就是冒冒失失問肛塞之事,但王謝怕燕華受刺激再次難過,是以閉口不談。“那怎麽辦?王少爺,我給您賠不是了,您大人有大量,別跟我一般見識啊。這樣吧,我給您留下上好的傷藥,再給您留下五兩……不,十兩銀子,我隻有這麽多了。您雇兩個小廝,再買些營養的東西補補身,您看行不行?”“你覺得,一個少爺稀罕這點銀子?”“不不不,這不是我一點表示道歉的心意麽。隻要瞞過我大哥就好了。”“哦,你的意思是說,你留下傷藥和銀子,我需要答應你,不讓你大哥知道,我的傷口是你劃傷的,燕華的腳是因為你扭傷的這件事,是吧?”王謝慢吞吞重複一遍。“沒錯,沒錯。”少年猛點頭。王謝道:“我答應你,也附帶贈送你一句話。”“你說你說。”“走路不看前麵,會撞到人——”少年後背撞到一隻手掌,僵硬回頭:“大、大哥?”第6章 寧芝夏對麵這個年青人身量並不高,也不壯,甚至臉盤兒也不大,站在那裏卻有種迫人的氣勢。那兩道鴉眉,一雙鳳眼,隻冷冷一睇,明明比他高半個頭的少年登時軟了:“大哥,我真不是故意的!”王謝的心,簡直快要從胸口跳出來了——沒錯,絕對沒錯!那眉毛配上那雙眼,冷淡的神色,二十幾歲的年紀,高高綁起的頭發,黑色皮護手,薑黃色寬大的袍子,正是“夢裏”那個皮貨商人!——謝天謝地,他的夢是真實的,那麽夢裏的人、發生過的事、自己的醫術,甚至到後來陰司見了判官,也都是真實的。加上之前對近來之事記憶不清,對夢裏之事卻非常清楚,種種跡象告訴他,那不是夢,他重新活了一遍沒錯!陸判大人,這就是用我的功德換取的嗎?就讓自己在燕華身邊贖罪?我一定會好好待燕華的。王謝站在這邊思緒萬千,那邊少年已經急急分辯了好幾句:“大哥啦,我真沒動手,就是聽見動靜,過去時看見兩個人拉拉扯扯,一個人衣冠不整,掙紮著往外跑,另一個就要追——你說,這不是強盜是什麽?所以我就跳出來質問啊。結果這個人直接上手來抓,我怕他奪我的劍,不小心才劃傷了他——我是真的沒動手啊!還有他背上那個,是自己摔倒的,我沒追他,也沒推他,根本什麽也沒幹,他也沒受內傷,現在不過是睡著了。大哥你要相信我啊。”年青人聽著,不說話。少年頓了頓又道:“剛剛,我是怕你訓我。我真的已經賠了不是啦,還想著把自己的傷藥和所有的銀子留下……好吧,我說的是十兩,可我總得留下四五兩路上花吧。大哥,真不是故意瞞你的——王少爺,王少爺,看在我一直老老實實認錯的份上,倒是幫我說兩句話啊。”王謝的心情本來因見著夢裏之人,已是大為舒爽,現在看少年上躥下跳著急的樣子,不由一笑,對著年青人點點頭:“在下王謝,這位是我家裏人,燕華。他受了驚,又受了點傷,我先安置好他,再來跟這位兄台說話,怠慢之處,還望海涵。”年青人打量一下王謝以及他背上的燕華,目光在王謝染血衣袖,以及燕華扭曲十指上略略停留,周身的氣勢收斂許多,拱拱手,聲音沙啞:“請自便——虎峰,你跟我來。”車把式早看見他們幾人搭上了話,客人的事自己不用管,是以放心酣眠去了。王謝三兩步進了篷車,先展開兩床被子,全部蓋在燕華身上,而後輕輕握住燕華腳腕一手掀開車簾,籍著外麵火光檢視,見紅腫漸有消退跡象,便不再擔心,看到足底髒汙,便取了酒倒在布巾上,給他擦拭。酒水冰涼,燕華迷迷瞪瞪驚醒了,睜著一雙盲眼四處亂摸,王謝連忙將一隻手遞給他道:“我在這裏,我們回到車裏了。你腳上有些傷口,我給你洗洗,你躺著,聽我安排就好。”燕華點頭,問:“少爺的傷勢怎樣?燕華可以給少爺包紮一下麽。”王謝收回手,一邊給他擦幹淨雙足,放回被子裏,一邊不經意道:“不過是破了點皮,用不著包紮。你聽我說話就知道,根本沒有虛弱之象對不對。”說著,將他下半身掖嚴實了,自己往上坐坐,探手進去抓住燕華的手腕,細細切脈——此刻,王謝對自己的醫術十分之有信心,畢竟他曉得自己也是活過八十歲的老大夫了——這次可真是風寒入體,又引出了體內沉鬱,外感內邪交織,再加上心神激蕩,一發作就是險症。“燕華,將衣服全脫了吧,就在被子裏,沒人看見,我也不看。”燕華低聲答應,剛剛將一件衣服脫了拿出來,車廂簾子忽然一挑,那少年探進一個頭和半個身子:“傷藥!烈酒!我大哥說,他手上的舊傷如果疼痛,用這傷藥也能緩解一下。”將東西放下,又道:“一人做事一人當,我就在外麵,還需要什麽就打個招呼。”燕華的手趕緊縮回去,少年又接了王謝一記怒目,趕緊放下車簾,心想,這王少爺瞪眼的時候,氣勢完全不輸於大哥啊,看樣子不過是個普通人,難道深藏不露?正想著,忽聽王謝道:“外麵的仁兄,多謝了,去烤烤火吧。”——咦?王大少雖然有時候凶,還滿講理的嘛。少年沮喪的心情稍稍舒服了一些。王謝聽對方果然如前生送燕華回來時一樣,提出診治燕華的舊傷,心頭更是大定。又看見烈酒,不禁喜上眉梢:這酒,可是好物。拔開皮口袋的塞子,一股辛辣味直衝腦門,他連忙叫起燕華,喂著喝了兩口,酒力甚猛,燕華臉色登時就紅了。好說歹說,哄著燕華寬了中衣,背向上躺好,王謝往手上倒了點酒,手法熟練地推拿起來。後背上有力的雙手讓燕華感到極為舒適,加之疲累和酒意上湧,不多時竟微微打起了鼾聲。王謝頭上見汗,暗道自己的少爺身子確實需要練練了,才多一會工夫手臂就發酸,但是仍然手下不停。直到將整個後背揉搓發紅,穴道也一一推拿到位,才收了手,給燕華調整了睡姿,掖好被角。看看沉睡中燕華的臉,紅通通的,也見了汗,再探探脈象平穩,王謝舒口氣,這才拿著傷藥給自己撒上,稍作包紮便掀簾子出了篷車。少年在外麵打盹,聽見動靜迷迷糊糊睜開眼:“……王大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