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慢,如果隻是一個夢,那鼻子很清楚地告訴他身上有些紅藤、虎杖、牡丹皮之類的藥酒味兒,心裏還略微不屑地評價這副清熱活血化瘀藥方,又是怎麽回事?王謝忽然笑了,自己這不是還可以去親身檢驗“夢裏”經過的事,將來會不會發生麽,沒發生,那就是老天給自己的警示以及天賜的謀生之道;發生了,就是自己當真重新活過一次,到要深深感謝那位判官大人,給了他一個機會。最重要的是:無論這是不是夢,隻要還能見到那個人,還能……贖罪。他這輩子都是燕華的,就算燕華要他死,他也會問清燕華喜歡自己什麽樣的死法,然後欣然引頸就戮。王謝想著,就要去找燕華。他掀開幔帳,房門虛掩,窗子隻開了一道縫,室內光線昏暗,但足以看清,這是自己曾經居住過十餘年的房間。周圍家具一一映入眼簾,懷著八十歲的閱曆看過去,桌椅式樣雖然圖案繁複,但是死板做作,木料也並不好,當初自己怎麽就覺得這款式精致能配上身份呢?果然少年時什麽都不懂,又自大又自滿,聽不得半點違逆。王謝暗歎著下了地,看看一旁疊好的鮮亮衣衫,皺眉,再次鄙視了自己的惡俗品味。忍著疼,慢慢走了兩步,看見銅鏡裏的人,又嚇一跳——滿臉青紫,尤其左眼一大塊烏青,甚是可笑。王謝摸著臉,呼吸一窒,他終於想起來這是什麽時候了!就在前半個月他動心跟人合夥,四處湊本錢。因為心急,幾天前聽信人言,想著在賭桌上賺個生意本,不想那人和賭坊是一勢,引得他出千,先作勢將他打了一頓,押到家裏搜刮了所有銀子,連同幾件值錢的物件抵賬了事。還是燕華苦苦求告,沒有仔細搜下去就走了。因為對方拿走的東西裏,有祖上留下的一塊美玉白菜,他把怒火全撒在燕華頭上,破口大罵:怪燕華不收好東西,怪燕華出來丟人顯眼,又嫌燕華笨手笨腳伺候不好他。發泄了一通,躺在床上琢磨著先要把祖產抵押了,湊夠錢,再算計著怎麽擺脫燕華這個喪門星,雖說礙著父親遺訓和自己誓言,不敢害了燕華性命,但是如果是燕華自己走丟了,可不關他的事。王謝心口發疼,如果像夢裏那樣,過一兩天,他就會哄騙燕華出去,趕著車進山,扔下燕華自己回來。再過一天,燕華會被恰巧路過的人送回來。從那以後,本來就處處小心的燕華更加膽小,整日不敢出門,任憑自己打罵。最後自己為了賺大錢,趕著去跟人合夥做買賣,變賣了最後一處祖產,帶著燕華上路,去投奔一個朋友,卻不想路上露了白,被一夥匪徒盯上,要謀財害命。幸好他靈機一動願意入夥,匪徒塞給他一顆毒藥,扔給他一把刀,要他十二個時辰裏交個投名狀上來——殺一人是為投名狀,防備他出爾反爾,有命案在身無路可去,才好拿捏。他哪裏敢殺人,在小屋裏正害怕,燕華卻沒怎麽猶豫,趁他出神摸過刀捅進自己肚子,吐著血,還笑著說:“少爺,以後要好好照顧自己……”他緩過神的時候,已是滿手鮮血,燕華氣若遊絲吐出了最後兩個字:“……阿小……”>  ——“阿小”是他乳名,自打從煙花館贖出燕華,他就不許燕華這麽喚他,一切都要按下人的規矩來。雖說贖人是父親的命令,關係兩家長輩的情分,但他的鄰居“華哥哥”早已經沒了,來到眼前的隻是一個下賤肮髒讓他丟臉的惡心貨,他賞一口吃的就是天大恩惠了。用燕華的頭,換了毒藥的解藥,他終於找到一條活路。之後,過了一段漫無天日的日子,直到一天遇上那兩個人,他才明白、才悔悟、才發憤……思緒被屋門開啟的聲音打斷,先看見的是一隻纏著看不出顏色的重重布帶,隻露出點指尖的手,然後是灰色窄袖,上麵有針腳歪斜的黑色補丁,小廝才穿的舊的短布衣,綻了線的布鞋,還有覆著布帶的眼睛,另一隻同樣纏著布帶僅露指尖的手上托著盤子,擺著藥酒和布巾。燕華略微跛著足,徑直而小心地向床榻走去。王謝忽然覺得手足無措。是了,他厭惡那雙掰碎指骨扭曲變形的手,更不想看見黯然無神的眼,所以命令燕華把它們全部遮掩起來。曾經的,顧盼生姿,琴藝超絕的燕華。王謝強迫自己鎮定,剛要開口,燕華卻似乎察覺到氣氛有些異樣,停了腳步,偏過頭,不確定地喚了聲:“謝少爺?”聲音很小心,帶著些擔憂和茫然無措。王謝控製不住了,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把人摟在懷裏。——熱的,活的,真的本人。燕華嚇了一跳,沒反應過來,就被從身後箍住,和一具身體緊緊貼在一起。他慌亂地正要掙紮,耳畔熟悉的聲音在叫著“燕華”,似乎有些……哽咽?“少、少爺……”結結巴巴沒說完,身體被翻轉,一隻手將他的頭按在對方肩窩,聽得出對方心跳聲無比的快,另一隻手摟住了他的腰,往懷裏狠狠地揉。突然的轉身,燕華很難保持平衡,“嘩啦”托盤就掉了,嚇得他一哆嗦,以少爺的性子,沒事還要生事,這下說不定又是晚上不許吃飯,連忙告饒:“少、少爺,燕華再也不敢了……”這“嘩啦”一聲,到是讓王謝清醒過來,聽到了燕華求饒的話,手上稍稍放鬆了力道,但也不許燕華掙脫。懷裏的人隨著他的意,乖乖不動,小心翼翼問:“少爺,您……沒事吧?”他卻不知,燕華心裏默默地想,他家少爺是不是中邪了,不是極其討厭自己碰到他嗎?清醒的時候,就連自己給他敷個藥,都會收到幾句不幹不淨的話,現下竟然兩個人竟然貼的如此緊密,實在是摸不清頭腦。王謝過了一陣子,終於收拾情緒,開口:“站著,別動。”燕華聽出了聲音中的克製,他不知道這是王謝心緒過於激蕩的克製,反而覺得是不是少爺怒極,在想什麽法子要罰自己,當下慌了:“少爺,燕華這就下去收拾……”王謝看他緊張得很,不由放緩了語氣:“聽話,別動。藥酒的瓶子碎了。”他越是溫和說話,燕華越害怕,因為有不少先例了,少爺前一刻還和風細雨,後一刻的懲罰就會比平時嚴苛得多。見燕華不說話反而蒼白了臉,王謝稍稍疑惑了一下,在“夢裏”的閱曆幫了大忙,換做之前的他,根本不會、更不屑察言觀色。現下自是不同以往,再仔細想想自己以前的斑斑劣跡,王謝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一個嘴巴!這聲響亮的耳光嚇得燕華又一哆嗦:“……少爺?”“叫我阿小吧。”燕華大驚,忙忙搖頭:“少爺說笑了,這不合規矩,燕華哪能冒犯少爺……”說著,竟是要跪下去。王謝趕緊一把拽住,氣的又想給自己一耳光。轉念一想,自己給燕華帶來的身傷心傷恐怕是罄竹難書,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差的不能再差了,要轉變絕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來日方長,用足了水磨工夫,自己有一天終能重新看到真實的、光彩奪目的燕華。另外,現在坦白自己改過自新,以燕華的心思和自己的前科,即使他口上相信,心裏也必是不信的,免不了再有的沒的胡思亂想,反而欲速不達。還有一點:他要驗證一下,如果八十歲的人生是夢,那麽燕華對他,他對燕華,彼此間真的存在那樣的感情麽?一念及此,王謝便用上燕華能習慣而現下自己十分厭惡的口氣,輕蔑地訓道:“叫你不動就不動,等我回來。”“是,少爺。”王謝走到門口回頭看,見燕華雖然戰戰兢兢,還是立在那裏,這才放心地走開。然而拿了清理工具回屋時,看見燕華蹲在地上,正在摸索碎瓷片,往托盤裏放,眼前一小片地方已經幹淨了,可是他還是一點點、一點點以指尖觸地,慢慢尋找。王謝要還是那個二十歲任嘛不懂的王謝,早過去一腳揣翻然後破口大罵賤人不聽話找死之類,但是如今的王謝自是不會。緩步上前,燕華聽得腳步,連忙站起,垂首侍立,大氣不敢吐。王謝歎口氣:“這裏沒有你的事了,下去吧。”“是,少爺還有什麽吩咐?”“沒有。”“那……”燕華遲疑道,“少爺,您睡了整整一天,先用點粥菜,燕華再給您拿一壺藥酒來塗抹瘀傷,可好?”“不用——”王謝拒絕的話出口,就見燕華身體又僵硬了,低頭道:“燕華知道,少爺不喜讓燕華近身伺候,但事急從權,事後,燕華任由少爺處置,還請少爺以身體為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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