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往糧食裏麵磣砂子……讓人給打壞了。”


    “不能啊,老二不是那樣的人啊,打成啥樣了?”


    “老二媳婦在電話裏沒說清楚,聽她哭得嗚嗚的……好像打得不輕。”


    “走,你開車拉我去醫院。”


    “我讓她大娘來陪多多。”


    “嗯……”奶奶點了點頭。


    “奶奶!我也要去!”我大聲地喊道。


    “別去!小孩子大晚上的別去醫院!老實兒在家呆著!”


    奶奶就算再寵我,有一些原則也是不能被打破的,醫院我不準去,喪家也不準我去,有時候她淩晨的時候走,就算把我鎖家裏也不會讓我跟著去的。


    我生氣地背轉過身,過了一會兒,大娘跟大堂姐來了,大娘還帶來了家裏炒的笨瓜子。


    奶奶上下看了她一眼,總算沒說啥難聽的話,跟著我大伯父走了。


    大娘把瓜子裝在小笸籮裏,讓我跟大堂姐一起吃。


    “大娘,我爸不會有事吧?”


    “不能有啥大事兒。”我大娘說道,“咱家有人保著呢。”大娘瞅了一眼西屋。


    “哦。”我應了一聲,心卻始終懸著。


    大堂姐是個很沉默的姑娘,大娘是個爺們一樣的女人,在地裏幹活不輸男人,家務活卻差些,大堂姐從我記事起就跟個小保姆一樣收拾家裏照顧弟弟,學習成績卻不錯,在鄉裏的中學每次都能考年級第一、第二的樣子。


    這次她來奶奶家也帶著書本,電視裏熱熱鬧鬧的演著瓊瑤劇,她低頭很認真的學習,連眼皮都不抬一下。


    我一邊看著電視一邊跟大娘有一搭無一搭的嘮著嗑,電視還沒演完,我就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大娘和大堂姐已經走了,奶奶坐在炕沿邊抽煙。


    “奶奶,我爸咋樣了。”


    “沒咋地,腦震蕩,別的都是輕傷。”


    “哦。”我點了點頭,“他為啥讓人打了啊?”


    “還不是你那個舅舅惹的禍,他從你爸手裏拿貨,用你爸的名義往你爸的下線賣貨,從中間賺擯縫賺錢……為了多賣點錢,往裏麵摻砂子,摻陳黴糧,喪良心啊!那糧食是給人吃的,老百姓起早貪黑賺錢買糧食填肚子,他卻在吃的上麵賺黑心錢……人家下家也是要往出賣的,老百姓買完了糧食一看不對勁兒回來找了,又打又鬧的退貨不說,牌子也砸了,人家急了,不認別人,就認準了是你爸爸坑人,這才把你爸給打了……不光是他,還有好幾家也來找你爸退貨……”


    “那我爸……”


    “還能咋整,全退!全賠唄!你那個黑心肝的舅舅,拿你爸的貨沒給錢,拿了人家下家的貨款也沒結給你爸,你爸兩頭賠啊……”


    “我媽呢?”


    “她找你舅舅去了……”奶奶說完冷笑了一聲,“找有啥用啊……賺的那點錢全賠裏了,還拉了一屁股饑荒,要不是上麵供貨的跟你爸有十幾年的交情,能容著你爸慢慢還,把你們一家子全賣了都不夠賠,敗家老娘們!早就指了陽關道她不走,偏走小道,自己兄弟是啥人品她能不知道?敗家老娘們啊!咋娶了這麽個敗家老娘們……”


    奶奶愁的時候就會抽煙,旁人都說她是鐵石心腸,對兒女一點感情都沒有,可我知道,她心裏是心疼兒女的,可惜兒女都不理解她。


    爸爸出院了,家裏的存貨全都低價抵給了別人,至於舅舅貪走的錢到底有多少,我媽始終不肯說,我爸也保持沉默,我大伯說不會低於十萬,那個時候的十萬啊……縣城裏好位置的三間房才三萬塊錢啊,工薪階層賺一輩子不吃不喝也攢不到十萬……錢到了他手裏,好比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還是姥姥見事情惹大了,掏了五千塊錢的私房算是替他填了點窟窿。


    我爸媽最後把房子賣了,買了市場旁邊的一處小鋪麵,進了點米麵糧油開了間糧油店,一家四口租房子住,偶爾也販運些糧食,憑的都是舊麵子老關係,一點一點的重建信譽,小打小鬧是有的,大生意誰也不敢跟他做了。


    年年過年的時候債主盈門,我爸媽手裏根本沒有餘錢,最慘的時候大年三十一家子守著一盤子白菜餡餃子大人孩子誰也不動筷子。這些都是姐姐說的,我爸媽也打過把姐姐弟弟送鄉下來過寒暑假的主意,被奶奶一口回絕了……還不清欠款,年奶奶都不讓他們夫妻在奶奶家過。


    他們欠我奶奶的錢,我小學畢業時才連本帶利的還清。


    我舅舅消失了一年多不見,說是去找離婚之後隨著父親去南方打工的我前舅媽和好了……所有人都知道一切都是他的借口,他回來的時候十萬塊錢一分錢都沒有了,他身邊又多了個女人,不過不是我前舅媽,我前舅媽成了他嘴裏的潘金蓮……


    說來他的臉皮真夠厚的,回家之後沒事兒人似的出現在我爸媽麵前,一口一個是去替姐姐、姐夫找銷路了,誰知被騙了雲雲……不管別人信不信我媽是信了,家裏欠著別人外債,還要供她弟弟米麵油,至於錢……我爸吃一塹長一智,自己管著,除了偶爾的流水對不上帳之外,大錢我媽是看不見的。


    我爸媽的“從頭再來”創業故事就這樣結尾了。


    我大伯父的甜香瓜和西瓜種出了名,也惹來了點小禍事,有人去鄉裏舉報他以權謀私,我大伯父幹脆辭了村支書不幹,專門種地發自己的財,後來他又養了豬,日子過得紅紅火火的……


    三嬸的飯店開了沒兩年就讓白條子給壓垮了,她那些農村婦女撒潑的本事卻要不回來多少錢,三叔隻能再去替人家開車拉貨,幸虧他手藝好人又老實開車也愛惜車,老板樂意用他,給他的工資高,三叔家的日子也過得很好。


    我的兩個姑姑開的服裝店在小縣城裏因為手藝好款式新頗有些名氣,也算是開創了一個本地品牌。


    至於我四叔,據說他下海了,據說他離婚了,據說他過得不錯……一切隻是據說,奶奶不準他回來,也不準我們當著她的麵談論他。


    五叔夫妻是逆襲最厲害的一個,不值錢的老師忽然變得值錢了,工資一個勁兒的漲,補習和學特長之風日盛教數學的五叔跟會彈鋼琴的五嬸成了香餑餑,一年到頭光補習費就不少賺。


    在他們的對比之下,我爸媽更顯得寒愴了,也是在那幾年,我爸高大的身軀佝僂了……我姐姐鄭姚的性格變得內向了,鄭偉的性格倒開朗了起來。


    對了,還有一個當時我覺得不重要的插曲……我小學三年級開學前兩天……


    我正在院子裏撒歡的玩,把剛剛長全羽毛的小雞當成千軍萬馬指東打西。


    外麵忽然傳來一陣的暄鬧聲,大堂姐哭著推開了奶奶家白天從來不上鎖的大鐵門,“奶奶!”


    正在屋裏煮飯的奶奶拎著勺子出現在了門口,“誰啊?”


    “大姐!”我喊道,奶奶的眼神越發的不好了,除了煮飯之外的家務大部分是我做,當時的我覺得一切是理所當然的,農村跟我差不多年紀的女孩子多半也開始做家務了。


    “哦。”奶奶應了一聲,“咋回事兒啊?”


    這個時候大堂姐已經跑到了奶奶跟前,“奶奶!奶奶!我要上學!奶奶!”


    “咋地了?誰不讓你上學了?”


    就在這個時候大娘追了過來,“你這個死丫頭!咋跑這兒來了?”


    “咋回事兒啊?老大媳婦,咋不讓春兒上學啊?”大姐叫鄭春。


    “她沒考上高中。”


    “我考上了!”大姐大聲說道,這是我這輩子頭一回聽她這麽大聲說話。


    “算啥考上啊!沒考上公費生兒,考上自費了……就是騙錢的,讚助費三千呢……誰有錢供她啊……我跟她爸商量好了,讓她去她姑那裏學手藝,以後也好聘個好人家……”


    “呸!”奶奶精準地將一口啖吐到大娘臉上,“學啥手藝啊?你沒看她姑三十多歲就一身病嗎?有你這麽當媽的嗎?當初她姑不是讀書的苗子我才不讓她們念的,春兒能念書咋不讓她念?你就缺這三千塊錢的棺材本兒?”


    大娘和大堂姐還有在一旁的多都沒想到奶奶反應竟然這麽激烈,一時間都有些蒙圈,那個時候全縣隻有兩所高中,每所高中也就是收一百名不到三個班的公費生,餘下各有六個自費班的名額,這個數量就不“限”了。大堂姐是在鄉裏讀的中學,教學質量本來就不咋地,一年能考上十個公費生都是燒高香了,大堂姐其實是發揮失常考砸了,這倒稱了大伯和大娘的心意,他們是希望大堂姐早出來賺錢的,再說了,讀書的姑娘收不著什麽彩禮,十七八嫁人的姑娘倒能收好大一注彩禮……


    所以這根本不是三千塊錢的事兒……大伯在過年的時候已經把欠奶奶的錢連本帶利還回來了,據說還有剩餘,三千塊他們家是拿得出的。


    這一點奶奶也心知肚明,我以為奶奶會罵大娘一頓,把大伯找來逼著他拿錢讓大堂姐念書,沒想到的是奶奶拍了拍大堂姐的背,“孩子,明個兒早晨讓奶奶這裏來取錢,你爸媽不供你念書,奶奶供!別說你上高中,就是日是後你上北京、上海上大學奶奶都供你。”


    大堂姐臉興奮的紅了起來,跑來奶奶家本來是她絕望之下死馬當活馬醫的結果,她雖然是鄭家第一個孫輩,卻沒得到多少奶奶的關愛,她一直以為是奶奶重男輕女的原因,可奶奶對弟弟也不好……沒想到奶奶竟然……發了這樣的慈悲……


    “你也用不著偷著笑,你兒子你自己供!我就供咱們老鄭家的閨女!上學!都上學!上到哪兒算哪兒!去什麽美國讀書都上!”


    很久以後,我才明白奶奶為什麽這麽說,那天她握著我的手時,為什麽眼神裏流露出一絲愧疚……


    作者有話要說:  有這麽個災舅子,女主的父母其實是什麽事都幹不成的。


    ☆、第四章 天賦,代價


    我小學畢業時,鄉裏本來就很差的中學,因為有限的幾個老師都被調到了城裏,變得更差,學生們很多不學好,早戀、攀比、混社會成風,奶奶再三權衡,決定把我送回縣城讀中學。


    那個時候我爸媽的條件好了一些,(債)饑荒還完了之後,我爸從發財了的朋友手裏買了一間空置了三年的一間半平房,位置很偏,道很不好,唯一的優點是有一個很大的倉庫,能裝很多東西,也許是怕我再受委屈,爸爸去接我那天,奶奶也挎著她從不離身的鉤針織的小挎包一起送我回去了,那次天剛下過雨,外麵的大路還算好,走到裏麵的小胡同,道路泥濘的像是沼澤。


    我爸走在最前麵,到了實在走不了人的地方,幹脆彎下腰背起我奶奶走,我則是一腳深一腳淺地跟在爸爸和奶奶身後。


    那間房子後來經常出現在我的夢裏,胡同的盡頭快要倒了木門,推開之後是窄窄的走道,走道的另一側是倉房的側門,門沒關,能看見裏麵裝了很多雜物,過道的盡頭是隻有不到一米寬的院子,院子上的晾衣繩上晾著幾件衣裳,房子的門是鐵皮的“防盜門”,推開之後看見的第一樣東西是改造後的“現代化”灶台,有電炒鍋和煤氣灶,另一側有一個舊衣櫃改成的廚櫃,往裏麵看去有一間房間,房門關著,但大大的玻璃讓裏麵毫無隱私,我清楚的看見裏麵的二手高低床和破舊的大書桌……如果沒有意外的話小屋就是我跟姐姐的房間了。


    爸爸放下奶奶,推開了房門,裏麵是最大的房間,也是這個家的客廳兼臥室。


    原主人確實是發了財走的,臥室和客廳之間打了格斷,客廳裏還有當時很少見的背投大電視,這肯定不是我爸媽買的,應該是原主人淘汰下來的東西,媽媽和姐姐、弟弟坐在已經有些掉皮的真皮沙發上看電視,看見我們來了,都站起了身。


    “來了。”媽媽主動說道,伸手去扶奶奶。


    奶奶看了她一眼,自顧自地坐下了,“我把多多給你們送回來了,看看少沒少啥。”


    媽媽上下打量著我,小學畢業時我已經有一六零高了,那天我應該穿的是白襯衫和水洗布仔褲,腳上的高仿阿迪運動鞋被泥土糊滿,我脫下鞋接過姐姐遞過來的拖鞋穿上。


    姐姐比我略高些,穿著洗得泛白的淺黃t恤,牛仔褲和補過洞的襪子。我們倆個那天都是梳著馬尾,雖然五官一個像爸爸,一個像媽媽,還是能看出奇特的相似之處。


    弟弟站在一旁嗬嗬地笑著,他現在已經比我高了,穿著白恤和及膝的五分褲,傻嗬嗬的……活像隻成了精的竹杆。


    爸爸拍了拍弟弟的背,“你們都大了,可不能再像小時候一樣打鬧了。”


    “嗯。”我低下頭看著地麵上鋪的帶洞地板革,想著小時候短暫逗留過的那個家裏鋪著的格子瓷磚地和爸媽臥室裏的地板,這些年別人家都在向上升,而我的家卻在向下落,就算對這個家從來沒有什麽歸屬感,我也覺得很傷感,對舅舅的怨恨忽地升了起來。


    那天奶奶破天荒的留下吃了晚飯,我媽的情緒也不錯,“媽,我們的小鋪子要拆遷了……要蓋大農貿市場……”


    “嗯。”奶奶點了點頭。


    “聽說能給不少錢呢……”


    “要錢幹啥?”奶奶撩了撩眼皮,“我咋聽老二說要給鋪麵呢?說是早拆遷的一還二呢,你家的鋪子有二十平米吧?換四十平米的商服……或者八節櫃台。”


    “能給十二萬呢,拿來當本錢……”


    “賺了錢再送給你弟弟去南方找客戶啊?”奶奶冷笑著說道,“老二,你要還是家裏的老爺們兒,就要房不要錢!錢是長腿的,鋪子不能長腿跑嘍兒,誰缺了錢也不能掰咱們家房角子去賣。”


    “我也是這麽想的……我跟幾個鄰居都商量了,要鋪麵……政府說了我們要買的話還給優惠……”


    “你有多少錢啊?”


    “幾千塊錢……”


    “買,能買多少買多少,回頭我跟你哥他們說,讓他們也買。”


    “媽,人都說鋪子不值錢……櫃台也沒人……都不上屋裏買東西……”


    “眼皮子淺的東西,不花你的錢!”奶奶拿眼白看媽媽。


    媽媽氣呼呼地扒拉著飯,那個時候的媳婦就算有嬌橫的,也有野蠻的,但是對婆婆都存著一絲敬畏,不敢明目張膽的出來反對,就算被懟得臉發青也不敢說什麽。


    可就是這樣,我奶奶跟我媽媽最激烈的一次衝突還是很快來了。


    我上中學了,姐姐弟弟也大了,尤其是姐姐雖然也愛掐尖,但對我多少有些照顧,弟弟從來都是個沒聲音的,除了學習就是在外麵呼朋喚友的到處玩兒,我呢,也不像小時候那樣嘴上沒把門的愛跟人鬥嘴吵架了,多少學會了該如何跟人相處,那陣子物質生活很苦,我們姐弟三個卻過得很和諧。


    奶奶怕我吃苦,讓大伯父送來了一些蔬菜和一百個雞蛋,事情就出在這一百個雞蛋上。


    雞蛋剛送來的那天,我媽很大方的給我們姐弟一人煮了一個雞蛋,後來……就變成了蒸雞蛋羹,一人一勺,再後來……隻有弟弟有煮笨雞蛋吃了,我跟姐姐是一人一個普通雞蛋,第一次我忍了,第二次……


    我早晨的時候坐到桌上,看著手裏的雞蛋……“媽,你是不是又煮錯雞蛋了。”


    “是啊,這不是笨雞蛋。”姐姐也說道,弟弟看著自己麵前的笨雞蛋也直愣神兒。


    “沒有啊。”我媽訕訕地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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