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好了……”蓮生歡然拍手,忍不住又加一句:“你也會常去城裏嗎?過幾天就是上元節了,你會去觀燈嗎?”


    柳染微笑著,沉默了一會兒。洞窟中一片寂靜,隻有啞巴斷斷續續的咳嗽聲。


    蓮生緊張地在袖內對著手指,過得片刻,才見柳染輕輕搖了搖頭。


    “不會。”


    ——————


    正月十五,上元節。


    全城設燈,火樹銀花綿延數十裏,宛若一條條遊龍奔騰敦煌城中。這一夜沒有宵禁,全城無眠,少男少女們幾乎全部走上街頭,賞月觀燈,說笑玩鬧,整夜盡情嬉戲。幽深夜色裏,明月朗星與人間煙火兩相映照,四下裏通明瓦亮,人流熙熙攘攘,整個城池依然如白晝一般。


    “呯呯……啪!”


    空氣中回蕩著爆竹的暴響,濃烈的煙氣與火-藥氣長久不散。時而有頑皮孩子點燃一枚爆竹,出其不意的一聲大響,驚得路過的少女們一陣陣嬌呼。


    甘家香堂的一班小姑娘一起相約出行,在這美妙冬夜裏走橋摸碑,嬉笑玩耍。據說走過城中所有的橋,摸過巷口所有的碑,就能驅妖魔,祛百病,保得全年平安,至於靈不靈驗,誰理會呢?那一隻隻提在手裏的花燈,搖曳著縹緲迷離的光影,映在一張張飽滿如蜜桃般的小臉上,映在那甜美純稚的少女微笑上,背後襯著無邊無際的萬家燈火,正是人間最為幸福美滿的畫卷。


    “蓮生,蓮生,還有這裏呀!”


    蓮生趕忙舉著蓮花燈擠上去,隻見是聖母娘娘廟門前的門墩兒。看著平平無奇,但是小姑娘們一個個地都上前摸一摸,雙眸一霎一霎,閃爍著神秘的笑容。


    “快,都來摸摸,是求姻緣的,上元摸一摸,求得意中人!來摸來摸,心裏想著你的意中人……”


    “我才沒有意中人!”杜若正被眾人拖著手按到門墩上,口中連聲辯解:“我才沒有……才沒有……啊……”


    蓮生一見她那瞬間漲紅的小臉,已知這小姐妹心中一定想著她的梅小郎,不由得吃吃笑得彎下了腰。眾姐妹都心照不宣地笑著,硬把蓮生的手也按到門墩上:“來來來,想著意中人……”


    “我沒有,我沒有!……”


    “摸了就有了!”


    光溜溜的門墩兒,已經被摸得滑潤如玉,在如此嚴冬,也觸手生溫,並不寒涼。不知有多少女子的心願維係在這裏,多少愛慕,多少癡心,悄悄附著在這無知無覺的石頭上邊,讓它仿佛有了生氣,有了靈性,能夠感知和傳遞人的心神……


    蓮生的心頭,一瞬間陷入浩浩深海,迷茫混亂,旋動著無盡暗流。她哪裏顧得上想什麽意中人?那救命香方還沒有解明,半個月來冥思苦想,始終未能想到一個能夠通心的妙方;香試就在二月,這是她最後的機會,時日如梭,愈來愈近;得知那飛天竟是男女雙身隨心而化,且是香神與音神合體,而她苦水井一名小孤女,恰好也會食香弄香,恰好也有變身的異能……


    本來已經紛紛擾擾的命運,又加上這一道道喧擾,讓她中心如沸,全無片刻安寧。然而這一切喧擾中,仍然漸漸飄出一個模糊的人影。


    ☆、第62章 嚇死人了


    人心如海, 連自己都不曾知道, 深藏著什麽樣的波濤洶湧, 什麽樣的暗流徘徊。原來真的已經有這樣一個身影, 不知不覺中占定心頭,飄飄渺渺,乍隱乍現,隻等待這一刻的喚醒。不願去想,不願去認, 但任憑怎樣忐忑,張惶,那身影也如牢牢紮了根一般,堅定, 深沉, 勢不可擋,越來越近。


    湛亮的雙眸, 勾翹的唇角, 永遠盛著幾分從容笑意,濃黑長發披散,隨風掠過寬闊的肩頭, 潔白如雪的曲領,銀灰色廣袖披風……


    如霞飛紅瞬間燒燃蓮生的小臉, 忍不住伸手遮麵,掩去滿腔的半喜半懼:“沒有,我沒有!”


    小姑娘們歡欣拍掌, 笑成一團,一聲聲不住逼問,蓮生再疏爽磊落,也唯有跺著腳,又啐又笑地扭過身體不作答。腦海中那身影,卻瞬間變得更加清晰,自那夜色暗沉的遠方,如風般直逼麵前。


    這……不是幻影!


    是他!


    蓮生遙望巷外,一時間目瞪口呆。那裏正在行來兩個人,一前一後,一高一矮,前麵那人身形高大而修長,頭戴一頂灰紗帷帽,然而身上披風正是前日蓮生見過的那件,微風於匆匆行進的步勢中襲入,吹開紗帷一角,月色下現出的,正是那張深藏心底的麵容。


    他瞥一眼路邊這群嘰嘰喳喳的小姑娘,足不停步地行過,身後一個彎腰駝背的身形,也戴著一頂黑帷帽,快步跟上,兩人一起消失在黑暗的巷子盡頭。


    蓮生的腦海中嗡嗡作響,半個身子都有點僵麻。手中蓮花燈微微顫動,燭火搖曳,映得她的影子在聖母娘娘廟的門墩兒上瘋狂地跳來跳去,長久不能止歇。


    “怎麽了,走啊?去拜聖母娘娘。”小姑娘們已經一窩蜂地湧入聖母娘娘廟,隻剩杜若笑眯眯扯動蓮生袖口:“摸一下就得了,還摸個沒完!”


    “是他!”蓮生的視線,還停在柳染身影消失處,胸口心跳,咚咚咚急驟難捺:“他說了不來觀燈的,居然又來啦……”


    “誰呀……”杜若一言出口,恍然大悟,激動地踮起腳尖,望向小巷深處:“柳小郎?怎麽不喊我看,在哪兒在哪兒?”


    “那兒,那兒……”


    “走走走,我看看是個什麽人,”杜若拉起蓮生的手,壓抑不住吃吃的輕笑:“有沒有你說的那樣好!”


    窄巷狹長,街市的喧鬧被重重高牆阻隔,隱約縹緲於另一個世界。杜若與蓮生交執雙手,竊笑著摸索前行,一路越走越是幽黑,漸漸地隻餘濃重的黑暗,黑得似深淵,似幽冥。


    深陷茫茫靜寂,四顧不見盡頭。一團漆黑中僅有這小兔子燈和蓮花燈擠在一起,映出兩個小小光圈,昏黃燭火搖曳,照著兩張又是緊張又是興奮的臉。


    “好黑……他們人呢?”


    “不見了,走得好快。哎,真是來觀燈嗎?走橋摸碑也沒這麽快法……啊喲……”


    轟的一聲輕響,漆黑深巷中燃起一團閃亮的赤焰,是兔子燈與蓮花燈撞來撞去,燭火引燃燈籠,瞬間燒作一團紙灰。兩個小姑娘慌忙甩手後退,正手忙腳亂地抖拂裙角,火光中猛然一團黑影暴起,巨大的陰影迅疾地鋪滿身後高牆。


    杜若與蓮生一齊尖叫一聲,蓮生一把抱住杜若,急退兩步縮向牆邊。


    地上燈籠燃燒正盛,高揚的火焰照亮眼前人影,一身黑衣黑褲,頭戴黑帷帽,仿若黑暗裏浮出來的鬼魅般逼向二人,透過麵上紗帷,依稀可見一雙精光爍爍的眼眸,利刃一般在兩個小姑娘的一身上下掃視。


    “你,你要幹什麽?”


    蓮生與杜若僵立當地,一動不敢稍動,黑暗中隻聽見杜若的牙關嗒嗒嗒不住作響。


    那人一聲不答,隻瞪視著兩個姑娘,眸光凶惡淩厲,透著凜凜殺機。


    轉瞬間火熄煙滅,巷中又陷入一片漆黑,比先前還要更黑。


    地獄一般的深黑。


    “救命啊!”


    杜若哭出聲來,踉踉蹌蹌拔足便逃,蓮生緊緊拉住她的手,兩人一齊在黑暗的巷子裏慌不擇路地飛奔。曲巷縱橫,也不知跑了多遠,唯有一見前方有光影便拚命奔去,一路上跌跌撞撞地不知摔了多少跤,終於奔到喧嘩笑鬧的巷外人群中。


    背後那黑影,早已消逝無蹤。


    “嚇……嚇死人了!”杜若軟軟蹲到路邊,嗚嗚咽咽地哭泣:“搞什麽鬼,嚇死了,我要回家……”


    蓮生也心驚難捺。那黑影分明便是跟柳染在一起的那個啞巴,上次見他,也是如此目光凶惡,隻是這次更是滿懷敵意,比先前更加可怖。是想行凶嗎,還是隻是有意恐嚇?是發現蓮生與杜若跟在後麵,心中不快?畢竟跟著人家是有些無禮,剛才一時興起,現在回頭想來,蓮生自己也覺得理虧……


    “走,快回去,繞過這裏,去找蘇合她們……”


    兩個小姑娘驚魂稍定,又挽起手來,一路東張西望地尋著路徑走回。前方已是犀照裏,在聖母娘娘廟兩條街外,雖然深夜,但是路上人來人往,兩旁花燈高掛,時不時地爆竹聲聲,熱鬧的節日氣氛毫未減褪。不遠處一座府第,門前懸了一排七彩宮燈,大書“福祿壽喜”四字,燭光絢爛,甚是惹眼,清晰映照出階上站的一人。


    灰紗帷帽持在手中,正與門房對話,背影修長高大,長發披背,正是柳染。


    身後站在階下的,便是那形貌可怖的黑帷帽啞巴。


    蓮生一把握緊了杜若的小手,兩人急忙避向路邊。


    “……郎主說了,無形也無神,全然俗品,失望得緊。”那門房將一卷畫軸塞入柳染手中,順勢將他推出門外:“不要再來了。”


    “還請幫忙分說分說,我誠心苦求,隻求一見而已,齊老先生若是不滿意,我重畫一幅便是……”


    “再畫能好到哪兒去?郎主說了,俗不可耐!”


    柳染還待上前,門房已然大不耐煩,凶橫地揮動手臂,連推帶搡地驅趕。冬夜冰雪遍地,門前台階幹硬濕滑,柳染被他用力一推,踉蹌摔下,一跤跌在混著碎冰的泥水中。


    “你們這些畫師,也就糊弄糊弄那些俗人而已,豈能入得了我家郎主的法眼!”


    呯的一聲,大門重重關上,震得黑漆門扇上的一對門環嗆啷啷一陣大響。那彎腰駝背的黑帷帽疾步奔上,衝著緊閉的大門憤聲大叫:“咿!咿!哇啊啊啊啊……”


    跌在冰雪泥濘中的柳染,一手按地,怔怔望著大門,良久不動。月光燈華,雪白如練,傾灑在他雙肩,映得那頭直披腰背的長發愈發濃黑,雙眸愈發深邃,而麵頰已經蒼白得毫無血色,唇角更是牢牢抿緊,神情僵冷如冰。


    “咿,咿……”


    那啞巴回頭攙扶,柳染揮手拂開,自行掙紮起身。清雅的銀灰長袍,已經沾滿泥水,手上也被碎冰軋出血跡,他全然視而不見,隻將手中帷帽戴回頭頂,係帶係於頜下,一簾紗幕,頓時嚴嚴密密地遮住了頭臉。


    手中那卷畫軸,被他用力攥在手裏,攥得那樣緊,和著血跡、泥水,扭成皺巴巴的一團。


    立於路邊的蓮生,心中一陣劇跳,正不知如此迎頭遇上該如何是好,隻見柳染根本沒有看她一眼,身形一轉,衣袂帶風,已然向著來路行去,步伐迅疾而堅決,轉瞬間便已走遠。那啞巴匆匆小跑著跟上,與柳染一起,消失在杜若與蓮生呆怔的凝視中。


    ——————


    “這個柳小郎,可比梅小郎差遠啦。”


    薈香閣二樓,清雅明亮的製香工坊。杜若兩邊嘴角使勁地向下撇著,揮動雙手把案上的一坨香泥搗得稀爛:


    “冷口冷麵的,冷得像塊冰。根本不理人的,始終都沒有看我們一眼。身邊還跟個凶神惡煞的啞巴,也不知道是不是個殺人犯,嚇死個人,若不是和你在一起,真要把我嚇掉了魂……”


    “才不是,他平時根本不這樣。”蓮生趕緊辯解:“我先前見到他,一臉都是笑,眼波裏都帶著笑,友善得很。都怪那門房不好,狐假虎威,粗魯橫蠻,他想必十分煩心,麵色自然不太好看。那啞巴麽,可能是看咱們跟著他……”


    “誰沒個煩心事呢?梅小郎說他阿娘病著,靠他抄經賺藥錢,就這樣苦楚,對我說話時候也笑眯眯的,一點不會冷落我。這樣的人,才值得人家對他好,不然為什麽要一張熱臉往冷屁股上貼呢?”


    “什麽熱臉冷屁股的……你又沒見過柳小郎平時的樣子,怎麽知道他是什麽人。你知道他說話有多和氣多耐心嗎,知道他多博學嗎,知道他畫畫多好嗎,就憑他的才華,再怎麽驕傲不理人都不為過。”


    “畫畫不見得有多好吧。”杜若悄聲笑起來:“咱們是不懂,隻覺得好看,可是你聽那門房說,齊老先生嫌他的畫俗不可耐,無形也無神。梅小郎那筆字可是公認的好,天王寺的住持說……”


    這下子蓮生可不高興了。用力鼓起嘴巴,將手中香泥揪成劑子,一顆顆搓圓、捺扁:“就你的梅小郎好,天下第一好。不理你了!”


    說來自己心裏也是一團煩悶,比這室中空氣,比外麵的混沌天色,更加糾結不清:那齊老先生究竟是什麽人,為何會這樣嫌棄柳染的畫?


    敦煌城中著名的畫師,蓮生也略知一二,並沒聽說過齊老先生這號人物。柳染的畫作,蓮生是親眼見的,其精妙傳神,哪是尋常畫師可比,怎會落下“俗不可耐”“無形無神”的評語?難道是蓮生的眼睛出了毛病,楊七娘子、花神廟的道姑,還有那麽多讚譽柳染畫作的人,眼睛全都出了毛病?


    被一把推在泥地裏的柳染,蒼白如紙的麵色,衣襟上的淋漓汙水,手中斑斑血跡……


    世間最大打擊,莫過於自己引以為傲的技能被人踩在腳底吧?一個知名畫師,被人當麵說自己的畫作俗不可耐,這是何等的踐踏,何等的折辱,比身體上的挫磨更要痛楚百倍!真不知那清雅絕塵、一身隱然傲岸的人,要怎樣將這口氣強忍下去?


    他找那齊老先生,到底是要求什麽呢?


    拜師?求畫?看起來甚是急切,不是一般期求。瞧著臨走時那神情,也絕不會就此放棄,定然還要努力爭取。隻可惜自己對畫畫一無所知,要如何才能幫得到他?……


    驀然間身周一片靜寂,靜得突如其來,所有喧嘩說笑,都如被刀切了一般戛然而止。


    作者有話要說:  關於蓮生的意中人,這裏先聲明一下:本文的標簽是“情有獨鍾”“甜文”“爽文”哦,決不會讓我的男女主陷身多角戀愛、拖泥帶水纏夾不清、愛著這個也愛那個、跟了這個又想那個之類,這一點大家可以放心。


    但蓮生隻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女,不是穿越,不是重生,不具備成熟的人生經驗,對世界對自己,對能力對感情,都需要一個逐漸認識的過程。希望各位小天使們可以耐心陪伴這樣一個小女孩的成長,請相信她一定不會辜負任何人。


    ☆、第63章 桂花婆娘


    蓮生愕然回頭, 隻見大堂角落處樓梯篤篤作響, 一個雄壯的身形踏步上樓。


    是工長陸申前來巡視。


    所有香博士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計, 彼此麵麵相覷,遞送著心照不宣的眼神。蓮生頓時也忘了與杜若的口角,伸手扯扯杜若的袖子,兩人頭湊著頭, 互相眨眨眼,憋笑憋得撲哧撲哧作響。


    靴聲橐橐, 是陸申已經走到案前,平素黑漆漆的臉色,此時怪異地微紅著,凶橫的小眼睛瞄瞄杜若, 瞄瞄蓮生, 又瞄瞄周圍眾人,口中厲聲咆哮:“笑什麽笑!不好好做工,瞧我砸不扁你們!閉嘴!臭丫頭!一個勁兒地笑什麽!”


    身後有人哧哧笑著低語一句:“我們啊,吃了太多桂花醬……”


    大堂裏驟然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大笑, 所有香博士們笑得前仰後合, 用力捶著大腿和條案。蓮生早已笑到撲在杜若身上,兩個人也不顧陸申就站在身邊, 爆笑著在錦褥上滾成一團。樓梯口擠滿了腦袋,是一樓的香博士們也聞聲擠上來, 個個笑不可抑地望著呆立在大堂中央的陸申。


    “你們這些臭丫頭!”陸申懊惱地握緊了雙拳。


    昨日上元之夜, 甘家香堂的這班小姑娘們湧進聖母娘娘廟拜神, 卻不料在大殿裏遇見了陸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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