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真相畢露


    蓮生默默低了頭。


    雖然理解這份諱莫如深, 但是一想到自身前景, 不禁又是滿心悵然。眾人越是渲染香神殿的神妙, 越是令她心急如焚, 眼看著升級之事停滯不前,不知要何時才能親自體驗香神的靈驗?九月一到,魂飛魄散……


    屆時也不知道會是怎樣的情形?蓮生苦笑著歎了口氣,怔怔凝望案上。


    是像眼前這香品一樣,魂魄如雲如霧, 離身而去,隻剩下一副軀殼,還是整個人灰飛煙滅,瞬間消弭世間?會痛嗎, 會痛很久嗎, 會留下一點記憶和知覺嗎?十六年人生雖短,也浸潤了無數值得留戀的記憶, 就這樣隨著魂魄一起消失了嗎?或許世間萬事, 本來就是虛無,歡笑淚水,最後都將成灰……


    魂飛……魄散……


    眼前飛旋的香霧, 忽然令蓮生心中一動,正在擇選香木的雙手, 不由得失神地停在了空中。


    ——————


    縷縷香霧,自一個美人雲鬢頂端,繚繞上升。


    美人身著袿衣, 肩覆披帛,腰肢微曲,更顯曼妙風姿。足下銅盤,僅有數寸方圓,而美人翩然立於銅盤正中,姿態優雅恬淡。


    這裏是甘懷霜的客堂,堂中一座香案,周圍圍滿了人,都全神貫注地凝視著美人頭頂的香煙。


    “真的不會散落?”胖掌櫃十一娘好奇地開言:“燃過的香灰怎能不散,你用了什麽香材?”


    下首的蓮生恭敬俯首:“這美人是以六成杉炭加四成栗炭配製的炭劑塑成,中間掏空,填入香劑。所以燃盡也不會散落,隻要不觸碰,可維持數月不變。”


    “好一個**香!”陳阿魏咕噥了一句:“虧你想得出來。”


    唯有坐在上首的甘懷霜不言不動,雙目微眯,隻望著銅盤中的香品。


    香火已燃至美人腰肢,未燃的部分色呈金黃,燃過的部分色作銀灰,上下截然分明。那燃盡的香灰,果然不散,仍是一座完好人像,眼看著香霧不斷升騰,縈繞美人身周,恰似雲中仙子,飄然禦風而行。


    又過良久,整座香品燃盡,室中已經溢滿暖香,舒適怡神。盤中美人,依然凝立,一身銀灰顏色素雅,端莊,宛如一座精心雕琢的青玉擺件。


    蓮生斂裙起身,伸指在美人身上輕輕一觸。


    霎時間灰飛煙滅,美人無聲無息地消散於虛空之中。


    室中所有人都“啊”了一聲。


    “這個好,這個好!”十一娘拍案大讚:“快快登記上架,要趕工多造些才是,來日必然大賣,庫存供不應求!”


    陳阿魏也連連點頭:“有形有味有意有韻,的確是上佳之作。蓮生這個香博士做得,每次出手,均屬不凡,真正是驚才絕豔,別說五品,就連四品……”


    甘懷霜略一擺手,眾人頓時止住了喧嘩。


    “登記上架,那是自然。”


    甘懷霜緩緩開言:


    “十一娘說得是,須要趕工製造,多存一些,必然供不應求。命店堂夥計記住,這款**香,不僅是以美人姿容取勝,絕代佳人瞬間灰飛煙滅,更有佛經中‘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的意旨。”


    “好好好,好好好。”十一娘喜滋滋地拍著胖手:“東家總能說出高妙道道兒來。”


    “至於五品香博士,隻憑這個,可還不成。”


    一直端坐下首聆聽的蓮生,心中一沉,愕然抬眼,正對上甘懷霜的視線。那雙銳利的眼眸裏,有讚許,有期待,更有一絲不容置疑的嚴苛。


    “蓮生,這款香與你升級六品香博士的計時香太過近似,雖然樣貌大異,但意境相同,都是從消弭形態入手,根本上都是取萬物皆空的意旨。五品香博士已然不是尋常工匠,豈能以重複類似的香品升級,這一次,不能讓你過關。”


    這番話聽來,確乎有理,然而蓮生為這款香品付出無數心血,最後還是因“魂飛魄散”的感悟,才製成這般神妙變幻的形態,並不是與計時香一脈相承。此時聽得甘懷霜駁回升級請求,再大方,再堅強,也有滿腔委屈,不能自抑地湧上心頭:


    “回東家,這款香與計時香差異甚大啊。不能算重複類似吧?香品千變萬化,終歸同根同源,豈能全無相似之處……”


    “五品以上的香博士,自然能每款新品,各各不同,不然我為什麽要給香博士分品級?”甘懷霜神情淡漠,語聲卻甚堅決,毫無通融之意:


    “且不說與白妙手中那些神品相比,單說二品香博士花夜來,你不是也在向她學製香麽,你看她出產的那些新品,可有重複類似?暖陽香,蘭澤香,薑脂香……”


    蓮生心中一動,口唇微張,瞬間又緊緊閉上。


    這三款香,分明都是蓮生製作的啊。


    雖是在花夜來香室中出品,但花夜來隻提了簡單的方子,是蓮生重新配製香材,調節劑量,一點一點試製出來。


    那暖陽香是以各種溫和中正的香花香草,取冬日豔陽之平和暖意,燃之使人身心和暖,筋骨舒暢;蘭澤香是以芙蓉為主香,佐以蓀草、澤蘭等多種芳草,意境清雅,引人靈思大開;薑脂香則是純正的薑花香氣,以薑花花瓣和以養顏油膏製成凝脂,為婦人妝扮做麵脂用……


    花夜來最大的貢獻,可能隻是為香品取了名字。


    然而蓮生能有今天,最關鍵的一步,是花夜來教給了她製香的基本道理,才令她開了靈竅,她感念這份恩情,願意傾盡全力幫花夜來做一點事。這幾款香品最終都由花夜來掛名,蓮生並無異議,此時聽得店東提起,雖然心中略動,也隻是閉口不言。


    甘懷霜的眼力何等敏銳,一瞬間已看出蓮生臉上並無敬服之色,當即冷笑一聲,淡淡道:


    “才做到六品香博士,便已經這樣不虛心了,隻怕以後進境有限呢。”


    她揚手向身後一招:


    “蘇合,去把天香純露取來,教她見識一下真正的神品。”


    ——————


    “這,這是花姊姊的香品?”


    蓮生驀然自座位跳起,全然失卻了適才的大方從容,伸手指著案上香品,聲音都發著微顫:“是花姊姊交來的?”


    甘懷霜唇角輕揚,淡淡一笑。


    “這回懂得了吧,所謂上品香博士,不僅香品精純,更要有超乎常人的靈巧心思。這一款天香純露,可謂驚才絕豔,不僅甘家香堂從未有過,整個敦煌香市也從未有人出產。以往香界都豔羨西方大食的耶塞漫露,自從花夜來製出天香純露,我中華香道終於有了可堪比拚的神品,這般成就,豈是隻會重複舊作的工匠比得?”


    蓮生隻盯著案上的香品,雙手緊握袖中,整個人都微微顫抖起來。


    那是一隻裝飾繁美的漆盒,盒麵以精致的雕刻鐫著錯金龍鳳,內中鋪滿絲帛,綴以金絲,燦然耀人眼目。重重金光中,精心置放著一隻細長青瓷瓶,瓶口已然打開,滿室都清晰聞到那濃鬱的茉莉花香。


    那是決然不同於任何香丸、香餅的香氣,是直接淬煉的,極度精純的花香。一瓶置案,恍如滿室都已鋪滿茉莉花海,鋪天蓋地全是茉莉,漫山遍野的茉莉。清晰可見那柔嫩的花瓣,潤滑又嬌脆的質感,甚至能看到細微的晨露,在花瓣上微微顫動,水光耀目,燦若繁星……


    周圍眾人,也有數人從未見過這款香品,禁不住都好奇地上前窺看。隻見那瓶中,清澈見底,盛載的不是香油,亦不是香膏,隻是一瓶水,澄明透亮,貌不驚人的一汪水。


    卻仿佛盛載了整整一座茉莉花田。


    “這……真是神品呀。”陳阿魏嘖嘖讚歎:“是怎樣製出來,以一汪清水蘊涵如此純正的香氣?都道耶塞漫露冠絕天下,這款天香純露,也毫不遜色吧?”


    “耶塞漫露以濃鬱見長,留香持久,咱們這款天香純露以純正見長,中正平和,還有養身之功效。”甘懷霜語聲淡漠,卻抑製不住一絲隱隱的自傲:


    “敷用香肌養膚,飲用清心安神,連嬰孩用來也是有益無害。假以時日,要做到耶塞漫露那般濃鬱持久,想必也不是做不到。”


    “相形之下……”十一娘看看蓮生,又看看案上散落成灰的**香,略帶憐惜地搖了搖頭:“蓮生姑娘,你的香品確實還差得遠啊。”


    蓮生的腦海中轟鳴陣陣,已然亂成一團。


    雖然這瓶香水早已改頭換麵,做了如此豪華奢侈的包裝,但香入鼻端,那意境、韻味、細微的氣息,已經教蓮生認得清楚,這就是她當初胡亂摸索著製作的花水,隻不過那次用的是忍冬,如今換成了茉莉!


    花夜來當時的評判,至今還回響在她的耳畔:


    “……這隻是小孩子的玩意,算不得正宗的香品。須知香道也是道法,要分正道與魔道,你不懂香,亂搞這些歪門邪道的東西,呈到店東那裏,豈不是教她看低了你,弄得不妥,連雜役都沒得做了……”


    這番話聽來有理有據,當時便教蓮生羞紅了臉,決心丟棄這亂七八糟的水水,好好走個正道。誰能想到,花夜來自己,竟然依樣畫葫蘆地重製了一款,交與東家,說是自己的作品?


    作者有話要說:  “**香”是我自己的創意,基本原理來自古方中的金猊香、玉兔香,以炭劑為殼,製成各種小動物形狀,中間填塞香劑,燃盡後的香灰不散。


    ☆、第53章 盜版者死


    坐於上首的甘懷霜, 見蓮生呆立案前, 麵色紅一陣白一陣, 卻不禁蹙緊了眉頭。


    蓮生天賦異稟, 靈思過人,甘懷霜一直賞識,然而這孩子過於急功近利,整日隻想著升級求神,卻是修行香道的大忌。滿擬拿出這瓶天香純露, 定可以震懾得她心服口服,從此專心磨練,製出更多巧妙香品,卻不料蓮生麵色奇異, 雙眸一霎不霎地瞪視著這瓶香品, 心中不知在打什麽主意。


    “請教東家,這瓶香品, 是花姊姊創製的?”蓮生終於啞聲開言:“她說是她創製的?”


    “還能有誰創製?”甘懷霜已經有些不耐煩:“花夜來為了讓我中華香品勝過那耶塞漫露, 殫精竭慮,才製出如此神品,單是這份誌氣, 就沒幾個人做得到。”


    “那……為何沒有在店堂裏見過,也未聽花姊姊提起呢?”


    “製作繁難, 來之不易,不能上架售賣,隻作為貢品送往玉宸宮。花夜來一向行事低調, 不願多作炫耀,自然不會到處提起……這有什麽不對嗎,你為何用這種口氣逼問?”


    甘懷霜對待蓮生,一向頗有長姊般愛惜回護之意,此刻卻語聲凜凜,神情也越來越是嚴厲。


    蓮生這心中,又是委屈又是茫然,諸多困惑,絞結一團。想起花姊姊對自己的溫言笑語,各種耐心的點撥與勉勵,若說她會瞞著自己,剽竊自己的香品去爭名奪利,實在不像花姊姊為人,然而天香純露就在眼前,就是自己的作品,絕對不會認錯,其中症結是出在了哪裏,是哪個關節她沒有搞明白?


    麵前那傲然端坐的店東甘懷霜,平素就是不怒自威,此時眸光如刀,氣勢更加逼人,令蓮生心中不自禁地有些怯意。然而此事若是含糊過去,隻怕對花姊姊、對自己都不公道。當下深吸一口氣,跪倒案前,朗聲回道:


    “蓮生不敢逼問,隻是其中可能有些誤會……這款香品,其實是我創製的。”


    室內氣氛,霎時間降至冰點。


    十一娘張大了嘴巴,望望蓮生,望望置於案上的天香純露,又望望周圍眾人。眾人也是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彼此視線相觸,瞬間交換了無數言語,最終都以不置信的眼神望向蓮生。


    甘懷霜依然端坐不動,雙眸微眯,眼中光芒閃動,驚異,錯愕,疑慮,厭憎,交纏不休。


    “蓮生姑娘,將別人的心血據為己有,可是香界大忌。你說這種話,真不怕咬了舌頭。”


    “那是我的心血!是我自己想的,自己做的,努力了好久才試製出來……”


    “哦,你努力了好久才試製出來。”


    甘懷霜緩緩點頭,上下打量著蓮生的麵龐,神情中漸漸盛滿了失望,如那燃盡的香灰般黯淡無邊的失望。


    “真沒想到,看起來如此天真爛漫,竟然是當麵扯謊。說得這樣可憐,這樣逼真,若不是我早知真相,多半要被你蒙騙了去。我甘懷霜,原來也有失神走眼的一天,一直道你聰明懂事,卻原來心思如此卑劣。”


    “我沒有,我說的是實話!”蓮生也急了,奮然挺起了胸膛:“其中詳情,東家可能不清楚,我可以從頭……”


    “詳情我不清楚?”甘懷霜的語氣,變得異常嚴厲,眸中光芒,越來越是銳利如刀:


    “你是不是以為店東高高在上,整日隻在堂中議事,從不理會製香的詳情?真不巧,薈香閣,凝香苑,都是我常去之地,這款天香純露,是我親自坐在花字香室裏,眼看著花夜來曆經多日,一步步試製成功!如今你見有利可圖,便想據為己有?早知道你急於升級求神,但那要憑自己的本事,若想走捷徑,起賊心,我甘懷霜第一個不容你!”


    “花姊姊一步步……試製成功?”蓮生心裏越來越亂,聲音也越來越高:“不可能,這其中必有誤會。東家講的道理我也都懂,但是這款香品真是我的心血,蓮生絕未說謊!”


    甘懷霜雙眼微眯,唇角冷冽地抿向一邊,向著身後侍立的蘇合,略擺了擺頭:


    “喚花夜來來。”


    ——————


    甘懷霜一生,最憎抄襲翻版。


    甘懷霜的父親甘興珠,不僅是甘家香堂掌門人,更是名震天下的製香聖手,十年前曾創製一款香品名喚“瀚海洗心香”,甫一問世已經豔動敦煌,眾多香鋪都心服口服。敦煌香市有五年一度的名香大會,齊聚天下香商比拚香道,乃是香界最為尊崇的賽事,甘興珠本擬憑瀚海洗心香一舉奪魁,為敦煌贏得香都名號,卻不料在名香大會舉行之前,被人盜去香方,高價賣與了波斯人。


    那一場賽事上,波斯商人率先祭出新品“法爾西香”,香氣撼人心魄,意境超凡脫俗。這款香是照扒瀚海洗心香的香方,又略加變化,添了幾味波斯香材,令外人識不出來曆。但那瀚海洗心香乃是甘興珠嘔心瀝血創製,宛如一個母親對於親生孩兒,所有細節了然於胸,這點小小伎倆,豈能無所察覺?一嗅之下,立即便識出法爾西香是瀚海洗心香的翻版。


    然而製香之術,錯綜複雜,這等似是而非的抄襲最令人百口莫辯。那場名香大會,最終以法爾西香奪魁而告終,敦煌蟬聯數十年的香都名號,也被波斯王城蘇藺城奪去。甘興珠羞怒交迸,當場吐血暈倒,此後便犯下了咯血之症,後來年僅五十多歲便匆匆離世,也與這次慘敗有關。


    名香大會之際,甘懷霜年齡尚小,但她自幼事父母極孝,更是一直跟隨父親製香販香,整件事從頭至尾身曆,慘痛切膚,終生不忘。護送吐血的父親回家路上,望著父親哀切的麵龐,不甘的自語,滿腹冤屈無處申訴的眼神,唇邊錐心刺骨的滴滴鮮血,甘懷霜小小的心靈裏已經牢牢記住一件事:此生都以翻版盜方為死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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