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甘家香堂數月, 忍辱受屈地做著最卑賤的雜役,日日所思所想,不過就是能學會製香。苦苦摸索這些日子,仍不得要領, 如今卻從天而降一個活菩薩, 主動願意教自己製香,這是什麽福分, 什麽因緣, 什麽了不得的緣法?簡直要回去燒香拜佛,去花神廟還願……


    “姊姊!你,你真是太好了!”蓮生淚花亂迸, 抱住花夜來的手臂用力搖晃:


    “我知道你們製香都是家傳的絕學,絕不輕易傳授外人, 我何德何能,能得姊姊如此提攜!姊姊你……你今後對蓮生有何吩咐,盡管說來, 蓮生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瞧你這口氣,跟個江湖爺們兒似的。”花夜來笑靨如花,望向蓮生的眼神,一絲嗔怪之餘,更多的是滿滿的愛惜:


    “我從第一眼見到你,就很喜歡你,長得這樣好,還這樣天真友善,做事又認真,能與你結伴製香,姊姊都覺得好開心。”


    “姊姊,我,你才……我都開心得要飛上天了……姊姊,那你能不能告訴我,要怎樣把香材揉合成泥?我試了很多法子都不成,應該用什麽,麵?米粉?魚膠?……”


    花夜來雙眸轉動,嘴巴幾次翕合,都未能出聲。


    捫心自問,是真不想告訴她。這姑娘靈性太高,一旦開了竅,將來能走到哪一步都說不定……然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此刻不吐露一二,今後又怎能讓她心甘情願地幫自己?


    “這樣吧,我先告訴你個訣竅。”花夜來艱澀地一笑:


    “其實製香簡單得很,你隻需要把各種香材研成粉末,和上榆皮麵,揉合成泥,就差不多了。”


    蓮生呆呆地眨著眼睛。“榆皮麵?榆樹皮嗎?吃的那個?”


    花夜來愣了愣:“你吃榆樹皮?”


    “吃啊……”蓮生輕輕咬了咬手指:“小時候沒飯吃的時候,榆樹皮是好東西。”


    “唉,小妹妹……”花夜來輕撫她的額發,替她將幾縷飛揚的碎發理理整齊:“姊姊真是心疼你,這樣苦的出身,還想學製香,也真是……對,就是那個榆樹皮,磨成粉,和水調成糊糊,粘稠得很,用來揉製香丸香餅。”


    “天哪。”


    仿佛一道天光撕破陰雲,整個大地光輝燦爛,眼前朵朵菊花,個個都化成喜悅的笑臉……蓮生試了幾個月,用玉米粉小麥粉白芨粉各種粉末來調糊糊,要麽不夠黏,要麽過黏,要麽有毒,要麽會使香材變味變色,怎麽就從來沒想過小時候就吃過的榆樹皮?


    什麽叫茅塞頓開?這就是了!


    茫茫白霧裏,終於摸到了那個苦苦找尋的東西!


    花夜來望著她那滿臉的狂喜,不由得輕笑一聲,又道:


    “也別以為走過這一步就完事大吉了,這才是第一步,人人都會做。要想真正做出奇妙的香品,靠的是對香的領悟、見識,鼻端與手上的功力。就像沉香、檀香、迦南香、水安息等香材,和上榆皮麵,製成香餅,有開關竅、怯風邪之功,但到底是用哪些香材,就不是人人得知;**、奄叭香、廣排草,和一起可以製成養顏煥膚的金顏香,但每樣香材用多少、怎樣用,才是真正的學問。”


    蓮生聽在耳中,隻覺目眩神迷,整個人視野大開,心胸為之一暢:


    “姊姊,姊姊,我願意學,求你多多教我。”


    “我會的。”花夜來用力點頭,眼中也放射著異常明亮的光芒:“先敘到這裏吧,你快回廚房,我也得回去了,耽擱了半日,香材都放陳了。”


    “是是是,都是我不好。妨礙了姊姊的工夫。”


    杏黃的衣袂一揚,花夜來緩緩轉身,向凝香苑走去。蓮生忽然望見自己的瓷瓶還握在她手中,連忙揮手叫道:


    “姊姊,我的瓶子……”


    “哦哦。”


    花夜來連忙駐足轉身,向蓮生伸出手掌。蓮生幾步趕上,接過瓶子,拔開瓶塞一飲而盡,將空瓶揣入懷中。


    “你……你喝了?”


    花夜來瞪視著蓮生,手停在空中都忘了收回來。


    “倒掉也怪可惜的……”蓮生尷尬地紅了臉:“花了幾個月才做出來。”


    “這能喝嗎?”


    “能喝啊,燒開的水露而已。喝到腹中,遍體清涼,感覺不錯呢。”


    花夜來一雙秀目,凝視在蓮生麵上,停留良久,輕歎著笑了一聲:“你這小妹子,當真有趣。明日此時,再來相見罷,我教你些製香的法子。”


    “明日此時……”蓮生微微一頓,為難地咬了咬手指:“堂規不準我進後園,今天下午休息,偷偷前來,倒還罷了,平日前來的話,一旦被師父發現,她定然要打死我……”


    花夜來輕鬆地一笑。“不準你進後園,是忌諱你身上的油煙氣,隻要避在花圃之外,不接近香室,便無礙的。若被你師父發現,就實話實說好了,你是來學製香,又不是閑逛玩耍,她不會太為難你。”


    蓮生的腦海中,浮現出師父那凶暴的模樣,若說她會嘉許蓮生學製香,因此就放過蓮生的錯失,這實在太不像師父為人……然而避在花圃之外便無礙於香品,這倒極有道理,耳聽得花夜來頻頻鼓勵,頓時也充滿了勇氣:


    “好,姊姊,謝謝你,我一定準時前來!”


    花夜來點頭微笑:“不見不散哦。”


    蓮生雙腳蹦跳,笑逐顏開,目送著花夜來的身影在長廊中緩緩遠去,興奮得縱身旋舞了三圈。


    ——————


    “丫頭,你要去哪裏?”


    烏沉叉腰立在廚房門口,堵住挎著竹籃正要出門的蓮生。


    “去送貨,師父。”蓮生恭敬施禮,指一指懷中竹籃:“管事派的活計,說這幾日適逢大集,送貨的夥計不夠,要我將這籃香品送到城南二十裏外的肅寧莊,今日必須送到,我稟告過師父了的……”


    “放下,我有話問你。”


    蓮生咬了咬嘴唇。


    肅寧莊相距遙遠,未時之前出城才來得及,下午廚房活計多,蓮生忙到現在才全部做完,天光已經甚晚,若再耽擱下去,今日就送不到了。若是拖到明日再送,主顧必然抱怨,以甘家香堂的規矩之嚴明,被主顧抱怨一次,立時開革無赦……


    然而此刻,師父烏沉麵色森寒,騰騰煞氣幾乎在頂門化成煙柱,卻教蓮生絲毫不敢違背。


    “是,師父。”


    蓮生小心地放下竹籃擺好,垂手侍立在烏沉麵前。


    “這幾日的午後申時,你都去哪裏了?”


    烏沉的目光閃爍,鷹隼般犀利,暮靄般陰沉。叉在腰間的雙手,嶙峋瘦骨突起,可怖地微微蠕動著,仿佛隨時要將什麽東西狠狠掐熄。


    蓮生感受到了危險的氣息,雙足向後蹭了一點,又蹭一點,將纖弱的身體擠進灶台角落,勉強有一點被包裹的安全感。


    “廚房的活計都做完了,我去做點自己的事。”


    “自己的事?”烏沉的嘴巴歪向一邊,高高的顴骨愈發高聳:“你整條命都是東家的,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是東家的,哪有什麽自己的事?這接連幾日,還沒到放工已經不見你的蹤影,在搞什麽鬼?”


    “我……”


    那樣努力地做完活計,擠出一刻兩刻時間奔去後園,不過就是……向花夜來學製香啊。


    知道後園禁止她這種低等雜役進入,就在那花圃外,長廊邊,聽花夜來講解幾句,時辰雖短,卻是獲益良多。難得那花姊姊如此親和體貼,身為二品香博士,竟然對這一身油煙氣的小雜役,毫不嫌棄:


    “讓姊姊考考你,這款香品,都用了哪些香材?”


    蓮生接過她手中的黃銅小爐,就著爐蓋上散出的嫋嫋香霧,閉起雙眼深嗅:“沉香,檀香,結香……零陵香……嗯,有一點丁香,還有甲香……嗯,還有……有麝香和冰片。”


    花夜來秀麗的麵容上,明顯神情震動,眼中全是驚愕與讚歎:


    “妹妹真是了不得。製香的手藝全未學過,已經能這樣精準地辨識香材。你說得沒錯,就是這幾樣,是用來安神的香,其中有些不妥,你能嗅出來麽?”


    蓮生伸手扇動微風,深深吸嗅,努力思考片刻,用心應對姊姊的考驗。


    “是用了地霜調和……我倒覺得,麝香和丁香味偏辛辣,再加上地霜之苦,未免過於刺激,反而削弱了安神的效用。”


    花夜來微微點頭,雙眸滿懷期待之意,凝神注視著蓮生:“那你覺得,應該做些什麽加減呢?”


    蓮生難為情地皺了皺鼻子:“我……我胡亂說幾句,姊姊別笑我。我覺得不要用地霜,用蜜調製,當更適合些。蜜之甜香,更合這款香品的意境。另外……另外我覺得……”


    “別害羞,說啊。”花夜來輕輕笑道:“對錯都無礙,盡管多說些,姊姊才能幫你做到更好。”


    “那,那我鬥膽說啦,我覺得應該再加兩味,甘鬆和茅香,以清淡草木香,中和其它幾味過於沉厚的香氣。”


    花夜來呆在當地,不知思緒飛去了哪裏,視線透過蓮生,茫然望著廊外遠方,良久沒有出聲。


    “姊姊……”


    “哦。”花夜來恍然回神,接回香爐深嗅了兩記,點頭道:“妹妹說得一點都沒錯,我也是這麽想,這款香品,味道過於鮮明,失卻安神養心的本意。我原也想著要加甘鬆與茅草,妹妹倒正和我想到一處了。”


    “真的?”蓮生喜笑顏開,禁不住連連拍手:“姊姊說得對,我們果然是相投呢!”


    花夜來也愉悅地笑了,愛惜地捏了捏蓮生的小臉:


    “妹妹真是可愛,教人怎麽疼都不夠。對了,上次你製的那個忍冬花水,是如何連接蒸甑和竹管,不漏氣麽?用灰泥,用黏膠?都會化掉的啊。”


    蓮生吃吃低笑,雙頰泛起片片紅霞,圓潤的小臉霎時間紅得如一隻熟透的蜜桃一般:“姊姊見笑了,其實就是個笨法子,以草紙浸透水,敷在接口處,便不漏氣。”


    花夜來深吸一口氣,瞬間滿臉的恍然大悟,忍不住輕拍額頭:“是呢是呢,這樣的好法子,簡單方便得很。”


    蓮生想到那瓶水水的下場,不由得難為情地咬了咬手指:“簡單方便又有何用,做那種東西,壓根兒派不上用場。”


    “是啊是啊。”花夜來微笑點頭:“明日此時,還有空來嗎?我另有一個方子要考你。”


    “來,來!”蓮生把腦袋點得如撥浪鼓一般:“必定要來。能得姊姊如此教誨,千載難逢,無論如何也不能錯過!”……


    然而此刻被師父抓個正著,卻是凶險難測,隻願她會像花姊姊教的那樣:“她見你是來學製香,不是閑逛玩耍,不會太為難你……”


    “師父,我是去向花夜來姊姊學製香。”


    蓮生雙膝跪倒,恭敬地俯下了頭:


    “這幾日已經試製了幾款香品,若蒙師父開恩,呈送店東品評,蓮生畢生銘感。”


    作者有話要說:  多種香材研末,和上榆皮麵之類的粘合劑,揉成香泥,製成香丸香餅,使用時隔火蒸熏或是直接燃燒,這是古代中國最傳統最普及的製香技術。不過這門技術的成熟要在唐代,發展高峰在明代,魏晉時候還很簡陋。大家有興趣體驗的話,淘寶上也有專門以古方製香的鋪子。(居然沒人付我廣告費也是委屈……)


    ☆、第28章 忍無可忍


    甘家香堂家大業大, 規矩嚴明, 並不是每個人都能見到店東。蓮生作為最低賤的雜役, 一切事務由師父掌控, 若想呈送香品給店東品評,必須經過烏沉。這些規矩,烏沉當然比蓮生更清楚,一聽之下,當即滿臉都是笑容。


    “好啊, 求到我了。你是在哪裏與花夜來學製香?”


    “隻在花圃外麵請教幾句。”


    “花圃外麵,也是後園,是嚴禁廚房雜役進入的所在!你違反堂規,恣意妄為, 還想求我去找店東評香品?……”


    “我……”蓮生見勢不妙, 急忙恭敬地低頭:“師父若不允準,徒兒不再求懇了便是。以後也永不再去後園。今日還求師父寬赦, 容我先去送貨, 不然誤了時辰,定會被主顧抱怨……”


    “被主顧抱怨一次,立時開革。”烏沉咧嘴一笑:“卻不是我攆你出門, 是你自作自受,可怪不得你師父。”


    這番話聽在蓮生耳裏, 聲聲如雷,字字震耳,令整個胸膛都感覺悶塞。


    烏沉一向看自己不順眼, 蓮生豈有不知,素來小心翼翼,不犯什麽大錯,未教烏沉抓住把柄。但若得罪主顧,卻是甘家香堂最忌之事,犯過一次便即開革,絕無赦免……眼見得師父是要抓住這個機會,逼自己撞到槍頭上去,當下也唯有拜伏於地,苦苦哀求:


    “師父,求你寬赦這一次。容我送完貨回來,再尋師父領罰!隻求師父讓我現在出門,不然城門一關……”


    話音未落,已見烏沉施施然轉過身子,拉起廚房門扇,用力閂緊。


    偌大一所廚房裏,隻剩了她們師徒二人。


    “以為這樣就放過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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