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沉緩緩走近,居高臨下地站在蓮生麵前,滿臉肌膚都在危險地顫動:


    “今日倒是個好機會,好多賬要和你算。你屢次三番擅闖後園,什麽用心,是去偷東西,還是竊方子,或者想潛入香神殿?如此不安分,膽大包天,待我稟明東家,把你綁去官府,好好問個罪名……”


    “不不不,我沒有。”蓮生雙手連搖:“我什麽壞事都沒做,師父放心。我真的隻是去求教,就在花圃外麵,沒去別的地方……”


    “還敢說嘴!”烏沉轉身望向灶台,視線在灶台邊堆砌的柴堆中上下搜索,顯然是在找尋一根趁手的木柴:


    “巧言令色,騙得了誰?你是雜役,就該老老實實地做雜役,整日東竄西竄,左看右看,揣著一肚子賊心,成何體統?不好好教訓你一次,你總是不安分!”


    “師父……有話好好說,蓮生一定改……”


    “改?”


    烏沉已經扯下柴堆上一支粗大的藤條,在手中捋了捋。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三番五次窺看禁地,跟香博士搭訕,就是打算潛入香神殿,妄想一步登天。廚房雜役不得踏入後園,沒教過你麽?上次作死,連我都受連累,你都忘了麽?今天要教你知道知道,做壞事的下場!”


    蓮生全身一震,驚懼地後退,然而脊背已經抵在牆邊,躲無可躲。午後的斜陽自窗格中射入,將烏沉的身影映得無比黑暗無比巨大,陰森可怖地覆蓋了她一身上下:


    “我那外甥女香末,一直想拜白妙為師,我求了一年,什麽法子都使盡了,好不容易白姑娘不再堅拒,被你這一得罪,她至今見我都沒個正眼。香末這一輩子都毀在你的手裏,你還如此張狂,屢教不改,我打死你這個惹禍的狐狸精!”


    “師父!別,別……若真是我誤事,蓮生向你和香末賠罪了……”


    藤條一舉,已經劈頭蓋臉地抽來。蓮生久習戰陣,一見烏沉起範兒,自然而然地揮手格擋,然而女身手臂柔弱,全無力道,啪地一聲暴響,連手臂帶額角,一齊被狠狠抽中。


    粗糙的藤條掃過肌膚,痛得萬箭穿心。


    一道濃稠的鮮血,頓時遮蓋了眼簾。


    “師父,你錯怪我……花姊姊都說過了,就算沒這回事,白妙也不會收她為徒……”


    此話聽在烏沉耳中,正似火上澆油。


    “閉上你的臭嘴,賤丫頭!”


    啪啪勁響,藤條如暴雨般劈頭擊下,肩頭,脊背,接連被撕開一道道血口。纖弱的身體不絕地顫抖,鮮血一滴滴自傷痕綻出,順著雪白肌膚蜿蜒滑落。


    “胡說八道,無法無天!你是想死了麽,我成全你!”


    烏沉兩邊嘴角下撇,整張臉都寫滿了憎惡,手中奮力揮動藤條,口中咬牙切齒,一聲聲咒罵:


    “想往上爬,想一步登天,就憑你?給我家香末提鞋都不配。今天不給你個好的,你還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再敢不老實,直接剝光了打出街上去,叫外麵人都看看你這賤模樣!……”


    “師父……”


    蓮生口唇顫抖,已經無法喚出聲音,隻緊緊抱住頭,咬牙承受漫空揮舞的藤鞭。每一記迎頭劈下,都仿佛要撕裂整個身體,引發一陣陣由心底向外的劇顫。


    比起**上的淩虐,更痛的是心底承受的屈辱。


    做工這些日子,身為最低賤的雜役,到處遭遇冷眼,早都已經習慣了。但這師父烏沉,簡直把她當牲口一般使喚。自己出身貧寒,一進香堂已經不被這勢利眼的女仆放在眼裏,自從得罪了白妙,更是結下死仇。白妙心高氣傲,從未開門收徒,所謂拜師,怕隻是烏沉的一廂情願,但壞就壞在蓮生正撞在關節處,令她如此遷怒,幾乎日日打罵……


    “你住手!你再打我,我,我……”


    “你怎樣?”


    烏沉停了手,幹瘦的胸膛一起一伏地喘息著,嘴巴向一邊歪起,饒有興致地瞪著蜷縮在牆角的蓮生。


    “我,我……”


    蓮生一雙明亮黑眸,漲滿憤怒的火焰,然而雙唇顫抖良久,終於是發不出一聲。


    不能抵抗,不能還手,甚至都不能逃離甘家香堂,逃離她的手心……她還有她的事沒有做完,還有心願沒實現,還有自己一條命,維係在那遙不可及的香神殿裏……


    烏沉慢慢卷起袖口,濃黑的陰影就在蓮生臉上身上搖曳,依稀可見那幹瘦的臉上,露出更加暢快的笑容:


    “你還想怎樣?不服氣?想還手?反了天了你。我告訴你,師父教導徒弟,天經地義,我越是打你,越是疼你!”


    啪的一聲巨響,又是一道淩厲的黑影,劈頭蓋臉抽來。


    ——————


    夕陽斜照。空氣中漫漫風煙。


    香市已經落市,各個香鋪關門閉戶,香料商的駝隊也早已撤離。遺留下滿院的零碎香料,垃圾,柴草,還有駝馬屎尿。


    各種氣息交雜,被晚風席卷,一一送入蓮生鼻端。其中還有一份更濃烈的,是自己麵上頸上,幾道傷口散發出的血腥。


    蓮生蹲在香市門外的甘露大街上,緊緊抱著懷中竹籃,整張臉埋在膝頭。喉間抽泣被她強行忍住,隻有壓抑不住的淚水,一陣陣不絕湧流,將兩隻衣袖都浸得透濕。


    烏沉直打到香堂放工關門,才放她出來。現下眼看著城門將閉,若是連夜出城,必被關在城外露宿,這等深秋天氣,可比不得夏夜清涼;但若是明天起早再送,又會被主顧抱怨,費勁心思才做上的雜役,就此便要被掃地出門。


    勉強掙起身子,奮力奔往城南,然而起身剛走兩步,腿上一陣疼痛,又不得不蹲回原地。


    悄悄掀開裙角,看看腿上情形。褲腳已被藤條撕碎,一縷縷地飄散著,瑩白如玉的小腿上,橫七豎八地都是血痕。幾縷布片,已經幹結在烏紫的凝血裏,略一揭動,痛得鑽心。


    仰首向天,隻見天穹蒼茫,陰沉沉仿若烏沉的臉。四下裏秋風呼嘯,人人都縮著脖頸匆匆來去,並無一人留意這蜷縮在街頭的苦命人。


    不是沒有過這樣的時候,茫然無措,隻覺前路陰暗再無去處。這一生人流離顛沛,飽受欺淩,十五年來到處碰壁,熬到現在也看不到一線光明,為何還要熬下去。放棄遠比掙紮容易,後退比前進容易,死,比活著容易。


    丟下這籃香品,回到自己的苦水井,守在草廬中安度最後時光,也就是了。什麽五識八識,三魂六魄,全都不要了,有什麽了不起。這條命如此卑賤,扔了不要了,有什麽了不起。


    臉上縱橫交錯的淚水,早已幹涸,凜冽的晚風一吹,也如被藤條抽打了一樣疼痛。但蓮生已經不想拂拭,隻抱膝坐在街頭,愣愣望著前方。


    筆直筆直的甘露大街,平坦,寬闊,直通城南,依稀可見高大的朱雀門城樓。夕陽斜映下,半邊城樓都被鍍上燦爛金光,壯美如蜃影,輝煌如天堂。城牆邊人潮洶湧,都是趕在關城門前進出的百姓,雖然離得遠了,看不清楚,想必也是男女老少交相混雜,嬉笑怒罵一團熱鬧。


    風塵拂過鼻端,攜來敦煌慣有的沙土氣,牲口尿騷氣,還有炊煙的味道,燒煮飯食的味道。傍晚了,家家戶戶都已升火做飯,為這生機勃勃的城池,再添一道人間煙火。


    天邊殘霞漫卷,與縷縷夕陽餘暉交纏,一道道豔紅,灰紫,橙黃,靛藍,絢麗如一幅精心描繪的壁畫。極盡視線的遠方,還依稀可見青灰的山頭,那是綿延環拱敦煌西南的鳴沙山。


    世間萬物,原都沒有什麽了不起。


    然而萬丈紅塵,就是這些細細碎碎的無聊片段,讓你心馳,讓你眷戀,讓你曆經百轉千回而不能舍棄。


    蓮生喜歡這些片段,喜歡這五味交雜的紅塵,這裏有她愛看的畫,愛哼的歌,愛吃的花,愛飲的酒,愛玩耍的山林,愛蹓躂的集市,看也看不夠的街頭盛景,玩也玩不完的四季節令,還有……那些寵她愛她,痛惜她珍視她的人。


    與這一切相比,皮肉之苦,心頭折辱,漸漸都被軟化,衝淡,一點點隨風飄散,變成天外若隱若現的浮雲。


    奮然起身,抱緊竹籃,用力抹一把眼淚。


    走吧,快去送貨。


    被關在城外露宿,又有什麽關係?嚴冬的天氣她也曾隻蓋一領薄薄的布衾,凍得簌簌發抖,也曾赤腳踏在雪地裏,用冷得刺骨的冰水替人浣衣……如今還隻是秋天,找個草堆,或者山洞,縮起來睡上一夜,沒什麽了不起。


    明日的事,明日再說。製香之事已經被師父逼到死路,不能再這樣忍受下去,必要想個法子……


    一陣異樣的喧嘩,由南向北席卷而來。


    數裏外都已經望見那迎風招展的旌旗,縱馬馳騁的侍衛,老遠已經聽見鼓樂齊鳴,奏出昂揚激越的樂曲,轉瞬間隊伍便已馳近,錦衣鐵甲,兵器閃亮,在夕陽中反射著耀目的金光。


    皇家儀衛!


    整條大街一片混亂,行人四麵八方地避開,挑著擔子的小商小販,慌不擇路地奔逃。蓮生也連忙抱起竹籃,奮力向街邊閃避。然而步子一邁立即牽動傷口,腿上被褲腳黏住的血痕撕裂,痛得嘴角一咧。


    ☆、第29章 救助之恩


    “殿下出行, 閑人閃避, 如有近前, 格殺勿論!”


    儀衛已到麵前, 刀光劍影就在頭頂,呼喝聲震耳欲聾,空蕩蕩的街前就剩了蓮生一個人還在跛著腿勉力挪動。越急越是忙中生亂,腳下略微一軟,已經一個跟頭撲倒, 竹籃中的香品,劈劈啪啪灑落一地。


    什麽儀衛,什麽殿下,此刻都不如這籃香品重要, 一旦被馬蹄踏壞, 如何向主顧交代,隻怕店東震怒, 以後便再也不能回到甘家香堂。撿拾已經來不及, 匆忙之間,蓮生一把攏過大包小包的香品,連同那隻竹籃, 緊緊護在身下,整個人跪伏街心, 索性閉緊雙眼一動不動。


    隆隆鐵蹄聲,雷鳴般自身邊掠過,頭頂馬鞭啪啪作響, 呼喝叱罵聲響成一片,蓮生咬定牙關,硬是不肯抬頭。雜遝的一陣靴響,有人下馬,厲聲嗬斥著上前,粗暴地扯起她的臂膀,強行拖向街邊,蓮生奮力攏住懷中香品,掙紮著大叫:“我的東西,別動我的東西……”


    忽然之間,四下裏的嘈雜,驟然停止,仿佛被刀切了一般。


    “是你?”


    蓮生抱緊竹籃,瑟瑟發抖,過了好一會才抬頭。隻見一排排侍衛遙立數丈之外,將半條甘露大街封得嚴嚴實實,一個閑雜人等都無。兩匹駿馬已經馳到眼前,猩紅鬥篷一閃,一個人影縱身躍下,靴聲橐橐,快步走到她身邊。


    “真的是你?”


    這語聲,身影,氣勢,和語聲中飽含的勃勃熱情,都好生熟悉。


    “……是你啊。”


    蓮生終於鬆弛下來,整個人幾乎癱軟在地,釵橫鬢亂的頭角,疲憊地靠緊了懷中竹籃。


    京城中皇子五人,這等浩大的“殿下”儀衛,可能是恒王,宣王,肅王,寧王……今天算她運氣好到極點,正遇上了早已結識的韶王。


    也不算什麽運氣,人家恒王、宣王、肅王、寧王,等閑也不出府,就隻這位韶王李重耳,每日都要耀武揚威地巡行城中。自從那日九嬰林中被他見了女身,蓮生每次在街頭相遇,都早早閃避,小心地不與他照麵,而今日身上帶傷,避之不及,實在是沒有法子。


    一想起自己身上,蓮生頓時又惶然抬頭,四下扯扯裙衫,努力掩住腿上傷痕。今日穿的仍是那日九嬰林中相遇時的淡緋襦、玉色裙,難怪他老遠便認出來。但是今日又非比尋常,一臉一身的傷,到處都是血痕,落在他的眼裏,又是什麽古怪情形?冥冥中是什麽在作怪,為什麽每次遇到他,總是自己最狼狽的情形?……


    “我找你很久了。那日救助之恩,還沒有……”


    李重耳歡快的語聲,驀然停止。


    “你受傷了?”高大的身形猛地蹲低,不能置信地向她湊近:“被打了嗎?”


    “沒有。”蓮生掙紮著向後閃避:“我自己跌傷。你快走你的路……”


    眼前手臂一揮,是李重耳摸向她的臉,蓮生豈容他得手,立時舉臂反格。兩人拆招,早已熟極而流,這一格之下,李重耳若不閃避,便是臂骨折斷之虞……


    然而女身蓮生的小手,柔軟幾如嫩藕,這一格之下,頂多是在李重耳臂上蹭了一蹭。李重耳全未察覺她的抵抗,已經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將她整張臉扳向一旁,瞪目細細審視:


    “……什麽跌傷,這是鞭痕!”


    李重耳雙目如火,頓時厲聲暴喝起來:“誰打了你?說!敢如此待你,我教他沒命做人!”


    蓮生雙手連揮,終於格開他的手臂,手忙腳亂地俯下身來,撿拾地上香品:“不要你管。快快行你的路,我還要去送貨……”


    對於那份淩-辱,蓮生豈是無力報複?變個男身,揍烏沉一頓,簡單得很,然而依仗一身武力,欺淩弱小婦人,與那烏沉又有什麽兩樣?何況如此報複,隻出一時之氣,並沒解決問題,那烏沉又不是傻子,豈不知這報複與她肆意欺淩的小蓮生有關,必將變本加厲地還在蓮生身上……


    隻能自己籌謀應對,一切艱險,苦難,以自己肩頭承擔。各人有各人的命運,旁人原是幫不上忙。就算這殿下出手相助,甚至一手把她送進香神殿,又有什麽用,那香神眷顧的必然是通曉香道的高手,豈是什麽人間權勢,不憑自己本事進去,哪裏求得到想要的香方……


    隻求他老老實實走他的路,放她也自己走人,他們兩人,本來就不應該是同路人……


    “說,誰打了你,有什麽不敢說?”李重耳急得暴跳,雙手連搓,隻拿這低頭收拾香品的柔弱少女毫無辦法:“你幫過我的忙,我也願意幫你一個忙,為什麽不說?……”


    “你想幫我的忙,就快些走吧!”


    蓮生將香品一一拾入籃中,仰頭望望天色,急得淚花都迸出來:


    “被你這一耽擱,更是沒法子了。城門就快關了,我今夜送不到,明日必然被主顧抱怨,東家攆我出門,都是你的罪過……”


    話音未落,隻見李重耳大手伸來,一把抓住竹籃,自蓮生懷裏扯脫。蓮生慌忙回扯,卻哪裏搶奪得過,眼看著李重耳提著竹籃起身,自己身形嬌小,雙手連抓帶撓,都夠不到他肩膊。蓮生又急又氣,不由得跺著腳叫起來:


    “還給我!你要做什麽,搶我東西做什麽?你敢這樣欺負我,改天我打哭你你信不信?……”


    李重耳理都不理她的叫囂,隻仔細查看籃中香品。一包包均以白蠟密封,蓋有“甘家香堂”的紅字戳記,還以朱紅絲線拴著墨筆書就的小箋:“肅寧莊訂製”。


    “這個肅寧莊在哪裏?來人,給我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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