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起眼,愣了下。


    程斯遠一身休閑裝,看起來非常精神,扶了扶黑框眼鏡,笑道:“意外吧,不好意思,又是我。方娟剛早上打電話給我,說她母親突然心口疼,要去醫院,她沒法來送你了,我怕耽誤你的飛機,趕緊去她那裏拿了文件代她來了,順道送你去機場。”


    “她媽媽身體怎麽樣?很嚴重嗎?”


    甄朱吃了一驚。


    “沒問題,隻是老毛病,隻是人年紀大了,難免愛折騰子女,別擔心。”程斯遠說道。


    甄朱想了下,還是撥了方鵑的電話,接通後,問了幾句,方鵑說道:“謝謝你甄朱,特意還打電話,我媽沒真沒大事,但實在不好意思來不了,隻能麻煩程總送你了,到了那邊落地,自己照顧好身體。”


    甄朱笑道:“你媽媽沒事就好。對了,門禁和我家大門的備用鑰匙,我放在了辦公室抽屜的一個信封裏,你有我辦公室鑰匙,哪天有空你順路去拿一下,麻煩你替我保管。萬一有事方便進出處置。”


    “行,沒問題。放心吧!”


    甄朱掛了電話,看向程斯遠:“實在不好意思,麻煩你了。其實方鵑可以早點告訴我的,我自己叫輛車過去就行。”


    “早上不好叫車,況且小事而已,何必和我見外。走吧,我送你去機場。”


    程斯遠遞給她一個裝了文件的袋子,隨即進來,幫她提起箱子。


    甄朱隻好向他道謝,收起文件,拿了隨身的包,將門鎖上,兩人來到地下車庫,將行李放好後,甄朱坐上程斯遠的車,出了車庫,往國際機場開去。


    今天是周末,早高峰的北二環依然慢,但沒有平時工作日那麽堵的那麽厲害,出了城區,轉上機場高速後,車速就加快了。


    九點不到,甄朱順利抵達了機場航站樓。


    第7章 向星北(七)


    值機完畢,離起飛還有半個多小時。雖然甄朱打扮低調,但還是被兩個路過的女生認了出來,上前叫她老師,請她為自己簽名。


    甄朱簽名完畢,轉向微笑看著自己的程斯遠:“謝謝你了,我進去了,你回去路上開車小心。”


    “我已經和那邊的朋友說好,你一落地,就會有人來接應。到了那邊,以後萬一遇事,無論什麽事,記得立刻和我聯係。”


    程斯遠又叮囑了一遍,將登機箱推向她。


    甄朱接過,朝他點了點頭,轉身走向閘口,她那隻拖著拉杆的手,忽然被一隻手握住了。


    她回頭,見程斯遠雙目凝視著自己,不禁微微一怔,看了眼他那隻抓住自己的手,輕輕掙脫開了。


    “不好意思,我該進去了。”


    她低聲說了一句,匆匆轉身。


    “甄朱!”


    走了幾步,她聽到程斯遠在身後叫了聲自己,接著人影一晃,他來到了她的麵前,擋住了她的去路。


    “甄朱,我知道選在這時候向你表達我的心意,並不是個最好的時機,但我實在沒法抑製自己了。我愛你。對你的喜歡,從十幾年前我第一眼看到你的那一刻起就開始了,但那時候你的眼裏隻有向星北。後來你們結婚,我也出國了,我原本以為這輩子再也不會有機會向你表達我對你的感情了……”


    候機大廳的廣播裏不停地用雙語播送著航班消息,人流在兩人身邊來來去去,穿梭不息。


    他凝視著她,鏡片後那雙在鏡頭裏總是不經意流露出精明深沉目光的眼睛,此刻充滿了柔軟的感情。


    “現在你結束了婚姻。我知道這對於你來說,是個痛苦的蛻變,我大膽地猜測,或許你這次的出國決定也是因此而起。但哪怕冒著要被你責怪的風險,我也想對你說,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向星北確實非常優秀,我對他一向十分尊重,但他不適合你。不適合的人,終究是不能陪你一直走下去的。我自然也不是完人,但甄朱,我知道我會是最愛你,也是最適合你的那個人。如果你肯給我一個機會,我會用我一輩子的時間來證明給你看。”


    程斯遠對她懷了一種可能超過普通朋友和事業合作夥伴的感情,這幾年來,漸漸地,甄朱對此也有感覺。但他頗討自己母親邊慧蘭的歡心,何況兩人之間因為不可分割的工作合作,接觸並不是說斷絕就能斷絕的,在許多麵對媒體的公開場合,往往更是同時出現。因為名氣日益擴增,被譽為“古典女神”,某些不負責任以滿足大眾獵奇為目的的媒體甚至暗指她和程斯遠有私交,所以這兩年,除了必要的公事,她一直刻意避免和他有過多的非工作性質的私下接觸。


    但即便如此,此刻忽然聽到他這樣的表白,甄朱依然還是感到有些突兀。


    程斯遠仿佛猜到了她可能會有的回應,立刻說道:“請你不要感到有任何的壓力或者顧慮,我知道你現在應該還沒做好開始一段新的感情的準備,我隻是希望,在你知道了我對你懷有的感情之後,你不至於厭惡我到將我剔出你朋友圈的地步。”


    他的目光如此溫柔,態度又是如此誠懇,甄朱按捺住湧上心頭的紛亂感,想了下,正要開口,手機忽然響了起來。


    她拿出手機,看了眼來電顯示,微微一怔。


    向星北母親卓卿華的的私人號碼。


    “不好意思,我先接個電話。”


    甄朱示意程斯遠稍等,快步走到一個人稍少的角落,接起了電話。


    “是我。您找我,有什麽事嗎?”


    甄朱的語氣,禮貌而疏遠。


    她很確定那頭有人在聽著,但電話接通後,對方卻沒有說話,一直沉默著。


    這極其反常,並不符合甄朱所知道的向星北母親的行事風格。


    “是卓女士嗎?”


    甄朱等了片刻,問。


    “是我。”


    耳畔傳來卓卿華的聲音,嗓音嘶啞,一開口,一種類似於悲傷的異常氣息便隨著聽筒朝她撲了過來。


    甄朱心口微微一跳。


    “有事嗎?”她遲疑了下,再次發問。


    繼續一陣短暫的沉默。


    “星北出事了,走了。半個月前的事。”


    卓卿華沙啞的嗓音終於再次傳來之時,語氣已是克製後的平靜。


    “雖然你們已經離了婚,但考慮過後,我覺得還是應當親自告訴你這個消息……到時候你可以來,也可以不來,隨你心意……”


    身邊人流依然來來往往,耳畔嘈雜聲依舊此起彼伏,但這些,驟然之間,仿佛和她都已經無關了。


    甄朱眼前慢慢發黑,耳朵裏嗡嗡作響,手機從她變得無力的指間滑落,徑直砸在了地上,發出響亮的“啪”的一聲,引來邊上許多目光。


    “怎麽了?”


    程斯遠一直望著她,發現她不對勁,急忙跑了過來,見她兩眼發直,臉色白的不見半點血色,吃了一驚,攬住她的腰身。


    “甄朱,你哪裏不舒服?我送你去醫院……”


    甄朱一把推開了他,抓起地上的手機,在路人詫異的目光注視之下,整個人蹲在了地上,控製不住地瑟瑟發抖:“媽!你說什麽?這怎麽可能!怎麽可能——”


    沒有人回答她了,電話已經斷了,耳畔隻有不斷重複的不帶半點生命感情的單調的嘟嘟之聲。


    “甄朱!到底出什麽事了?”


    程斯遠吃驚不小,跟著蹲到她的麵前,握住她的雙肩。


    甄朱置若罔聞,忽然站了起來,撇下程斯遠,掉頭朝外狂奔而去。


    ……


    向星北和艇員們在深海裏接連巡航了兩個多月,執行完任務,返航途中,追蹤到了此前一直尋找的一個極具威脅的隱藏在深海下的狡猾的幽靈敵人,在用攜帶的彈頭摧毀幽靈之後,自己艇身也遭到損傷,設備突發電火,引起連鎖反應,其中一個核反應堆在事故警報中被觸動,自動停爐,但另一個因設備已經遭到毀損,一時無法自動關閉。千鈞一發之時,向星北當機立斷,讓所有艇員即刻轉移到安全的密封艙,自己啟動當初由他親自帶隊設計的用以應對突發危機的最後一個方案,將裝載有失控反應堆的獨立艙體進行分離操作。


    最後,艇體帶著全部的重要數據和四十幾名艇員安全浮上了海麵,而他在獨自強行關閉反應堆,徹底解除了可能帶來的足以引發巨大危機的威脅之後,海水已經從被毀損的密封艙門裏大量湧入,他錯過了逃生的最後機會,和艙體殘骸一道,墜落在了黑暗無邊的海底深淵之下。


    他將長眠於此,永不複返。


    鑒於他職業的特殊性,他的這個犧牲,雖彌足載入史冊,但注定了在將來某日檔案能夠解密之前,不會有很多人知道。


    他的身後之事也十分低調,在幾天前結束了。


    葬禮之上,甄朱再次見到了向星北的母親。


    這個一向強硬而光鮮的女人,一下仿佛老了許多。或許是因為同時失去了在各自生命中曾占有過重要地位的那個人的緣故,再次看到甄朱的時候,她的態度雖然依舊冷淡,但眼神之中,已經不見了往日的排斥,隻剩下了無力的悲傷。


    她對甄朱說,我知道你很出色,但從我兒子把你帶到我麵前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不適合做我兒子的妻子,我到現在依然還是無法喜歡你,但你是我兒子這輩子最愛的女人,今天你還肯來送他最後一程,我謝謝你。


    卓卿華的態度如何,已經無關緊要了,關於向星北,她那個剛離婚不久的前夫的一切,也終究慢慢都會過去,但對於甄朱來說,悲慟和隨之而來的錐心般的悔,卻仿佛才剛剛開始。


    她不敢想象,當他獨自被封閉在那個狹仄又漆黑的金屬空間裏,隨著不斷湧入的冰冷海水沉下深海,在生命逝去的最後一刻,他腦海裏想到的,究竟是什麽。


    是他為之傾注了畢生熱血的深海下的事業,還是他所愛的妻子加諸在他身上的“背叛”?


    在她這一輩子已經過去的這許多年的生命裏,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日夜,時鍾,分秒,是如此的難熬,充滿了黑暗、悲傷,和無盡的痛悔。


    ……


    事情已經過去了大半個月,甄朱依然還是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出國的計劃被無限期擱置了。


    她發自心底地不願見任何人,這其中包括邊慧蘭、方鵑,還有程斯遠,但白天的時候,她卻不得不強打精神,去應對來自包括他們在內的許多人的一遍遍的關心和慰問,好讓他們知道,她沒事,不必為她擔心。


    隻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她才能卸去白天的假麵,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坐在那個落地窗的角落裏,一遍遍反複地看著她前夫生前寫她的第一封,也是最後一封的情書,直到淚流滿麵,泣不成聲。


    失去以後,才知道擁有時的珍貴,這句話人人耳熟能詳。然而,隻有真正體味過其中滋味的人才會知道,這其實是世上最殘忍,也最冰冷的一句話。


    向星北向來沉斂,沉斂到近乎給人禁欲之感,更不喜歡說很多,連他們的開始,也是起始於她對他的不懈追求。


    到底是有多在乎一個女人,多想留住她,像他那樣的人,才會在結婚十年之後,還在信裏對她說出“你的呼吸是我的醇酒”,“到時無論你怎麽罵我,甚至打我,於我都是一種享受。光是想象,我已經有點迫不及待了”這樣的話?


    書信還在,觸摸字跡,仿佛依然帶著他手指的溫度,而他人卻已經走了。


    深夜,甄朱再一次翻看他的字跡,無聲地抽泣,淚水模糊了視線,倦極終於趴在地板之上,沉沉地昏睡了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感到仿佛有人靠近了自己,眸光靜靜地望著她。


    “星北……”


    朦朦朧朧間,她喃喃地低語他的名字。


    就在那天,她在看過他那封遲到的信,得知陰差陽錯,兩人終究還是擦肩而過之時,她還曾對自己說,這或許就是上天的安排,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但現在,倘若上天能夠再給她一個重來的機會,讓這一切都不曾發生,那該有多好啊。


    然而,即便是在夢中,她也心知他已去了,餘生的日子裏,再也不可能像從前那樣,用他的親吻來將她從夜夢中喚醒了。


    麵上淚痕尚未幹透,新的淚水又從緊閉著的眼角無聲地溢出。


    “醒醒,別難過了。”


    哭泣的夢中,仿佛又傳來了一個聲音。


    確切地說,並不是她聽到了真正的聲音,而是她感覺到仿佛有人在這樣和她說話。


    這感覺是如此的真實,真實到甄朱終於從那絕望的幾乎要將她吞沒的悲傷中被喚醒了。


    沾著淚痕的睫毛微微一動,她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她對上了一雙注視著她的眼睛。圓滾滾的,一雙老貓的眼睛,瞳仁在夜的暗色裏,閃動著熒熒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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