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司月將從周洵那裏聽來的真相, 再原樣告訴給柳逾白,“您兩次都幫了我,為什麽要瞞著我呢?”


    柳逾白倒是驚訝, 這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 她都能翻出來, “都是周洵告訴你的?”


    “先回答我!”


    柳逾白笑了:“我瞞你了嗎?你又沒問過我。”


    “你不告訴我, 我怎麽知道,又怎麽問你?”


    “那就是你的事了。”


    “……”梁司月不想被他幾句話又繞進去, 牢記自己找他對質的初衷, 別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弄明白——“您當時不是看我不順眼麽?為什麽要幫我呢?”


    “想幫就幫了。”


    “柳先生!”她看著他,神色嚴肅。


    柳逾白懶散地抬眼瞧她,笑說:“你做任何事都有動機?”


    “偶爾做一件事,可能是心血來潮, 但是持續不斷地做一件事, 一定有動機——您一直幫我的動機是什麽?”


    麻煩了。


    柳逾白一時間意識到,今天恐怕真是沒法三言兩語蒙混過關。


    他打著方向盤, 變道匯入右側車道, 將車速降低一些, 才說:“那時候你從窗戶跳出來找我幫忙,還算有兩分膽色。


    叫他高看了一眼, 便還是幫了一把,反正也不過舉手之勞。


    “那後來在遊戲嘉年華……”


    “怕ela展台附近出事,影響俱樂部聲譽和正常活動。”


    梁司月想了想, 這兩個解釋,不是不能夠邏輯自洽,雖然在她看來, 還是缺少一點誠意,於是追問道:“那後來,又為什麽一直打著鄭媽的幌子幫我呢?”


    柳逾白挑了挑眉,不很滿意她這個措辭,將他說成不敢擔當的鼠輩一樣,便說,講道理,他不過隻提了一次照顧她是受鄭媽的囑托,何來’一直’之說?”他輕哼一聲,“你自己理解錯了,也要算到我頭上?”


    這個人,太狡猾了。


    梁司月睜大眼睛,看他片刻,“好……就隻算那一次,柳先生又為什麽不敢承認是自己想要幫我,而要借鄭媽之名?”


    她遇強更強,靈機之下,竟能找到他話裏的漏洞絕地反擊。


    果真,柳逾白像是終於被她給問住了。


    他瞥她一眼,看她微微笑得像是獵物落網,便沒有好聲氣,“你說為什麽?我不出手,你早被對手拿了一堆黑料,在你那破公司裏熬到合同到期也出不了頭。”


    “那您為什麽在意我出不出得了頭呢?我沒混出來,不是正好應了我剛出道時,您對我下的判斷麽?”


    “你還算是塊演電影的料。長線投資,指望你未來為我賺錢而已。”


    梁司月沒忍住笑了,笑聲清脆極了,那柳總的這番投資,沉沒成本可也太大了,“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您的惜才之心?”


    誰能想到,那時候她以為隻是柳逾白臨時編造信口開河,哄她爸安心的那番話,竟然是真的。


    柳逾白瞥見她笑容得意極了,她眼皮上橘黃偏綠的細碎珠光也跟著微微閃爍,目光明亮,像是造物主造完銀河,將剩餘星辰,隨手灑入她的眼睛。


    他一瞬間覺得,算了,讓她得意一會兒也無妨。


    哪裏想到,她得寸進尺:“您真的在我十六歲的時候就想簽我了嗎?”


    柳逾白輕哼一聲,“商人騙投資的話術你也信?”


    然而,梁司月的笑容告訴他,她真的信了,也篤定他其實已經找不到任何再為自己辯解的措辭。


    梁司月趁機進一步追問:“除了這,還有其他理由嗎?”隱隱覺得,或者不如說,她期盼著還有別的、更深層的。


    柳逾白反問,“這麽多了還不夠?”


    “……好吧。”梁司月淡淡地笑了笑。


    這笑容,好像她排好久的隊去買冰淇淋,人家告訴她,草莓味的沒有了,香草味要嗎?


    她說“好吧”,都是冰淇淋,也不是不行。


    但終歸不是沒有遺憾。


    說話間,車已經到達目的地,梁司月往外一看,竟然是之前跟柳逾白一起吃過的那家素食館,她隻記得口味清淡,價格還奇高無比。


    “您過生日,就吃這個嗎?”


    柳逾白看她一眼。


    梁司月手指輕輕握緊又鬆開,“我會煮麵條,也會包餃子,普通家常菜也有幾個拿手的……”再說下去,就有點兒自抬身價了,便住了聲,等柳逾白決斷。


    柳逾白的回答是前方掉頭,回家。


    不過,不逛超市,不訂蛋糕,是他的底線。他叫她自己下載一個xx鮮生的app,自行決定菜單,線上購買食材。


    梁司月第二次來柳逾白在崇城的家,沒有忐忑,緊張更多。


    進門之後,柳逾白丟了鑰匙在玄關的櫃麵上,打開鞋櫃給她找出一雙一次性拖鞋。


    梁司月靸著拖鞋往裏走,室內還跟她上回來的時候無甚差別。


    正趕上的城市的落日,夕陽光自落地窗照進來,所有一切都被鍍了一層暖紅色,濃稠熱烈到傾盡全世界的水也無法將其稀釋一二。


    梁司月少有物欲膨脹的時候,此刻卻沒忍住問道:“這套房子,大概值多少錢?”


    柳逾白看她一眼,“怎麽?”


    梁司月笑說,“說出來讓我死心一下,或者,我算下多拍幾部戲,有沒有可能夠得上它的零頭。”


    不知道是因為她始終偏於清冷那一類型的長相,或是認識已久,了解她的性格。


    在柳逾白看來,她提到這個問題,一點物質的感覺也無。


    她輕易能讓人相信,她真的不過是覬覦這兒早幾秒見到的雪花,以及奢侈到極點的夕陽罷了。


    這讓柳逾白這個平日裏隻算計利益的商人,此刻卻不打算以一串數字褻瀆小女孩偶爾興起的風花雪月,隻擺出老板的嘴臉對她說:“好好拍戲,表現得好,就準你多來參觀幾次。”


    梁司月在車上時就下了單,因此到了沒多久,食材就送到了。


    她數點過後,將食材提進廚房,準備著手處理,身上這條漂亮的裙子卻將她難住。


    她走到廚房門口,問柳逾白,家裏有沒有圍裙。


    柳逾白以目光告訴她,他這房子像是有人時常下廚的樣子?


    梁司月沒辦法了,隻好就這樣開始。她盡量離水槽遠一些,免得叫水濺到身前。


    給土豆去皮的時候,梁司月聽見柳逾白的腳步聲過來了。


    回頭一看,卻見他拿來了一件材質輕薄的防風外套。


    柳逾白在她身後停下。


    梁司月丟下土豆,衝一衝手,手往後伸,要去夠外套的袖子。


    手背卻被他輕輕一打,叫她,往前伸。


    她手上還滴著水,朝前方張開,柳逾白將她的兩條手臂塞入袖管,衣服反穿,往後一套,合攏,拉上拉鏈。


    問她:“這樣行不行?”


    衣服足夠大,罩到她的大腿,又是防水的,確實可以當圍裙來穿,隻除了衣袖實在太大。


    她兩手伸出來,將袖口翻折幾次,擼至肘部下方,“可以的。”


    梁司月重新拾起方才的工作,然後柳逾白卻並沒有立刻離開廚房,直到她轉身,投去疑惑的目光,他方才動了,出門前順走一顆她放在瓷盤裏,已經洗淨的聖女果。


    柳逾白坐在客廳裏,打開了電視,聽一些不重要的電視節目。


    實話說這感覺很是奇異。


    他不喜歡家裏有陌生人,連固定打掃衛生的家政,都要在他不在家的時候進行日常保潔。至於請保姆來家裏做飯,就更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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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此時此刻,廚房裏有人,有流水聲、案板的篤篤聲、油花的滋濺聲。


    他不排斥這些聲音。


    柳逾白在客廳裏坐了一會兒,起身回臥室換身衣服,去冰箱拿瓶裝水的時候,順便去視察梁司月的工作。


    她動作還算利索,確實會做飯的樣子,不隻是煮煮粥的水平。


    似乎以為他是來催進度的,她一邊盯著火候,一邊頭也不回地說:“快了。”


    約莫過去一個小時,外麵天徹底黑下來。


    梁司月脫下柳逾白的外套,將三道菜端上桌,土豆燉牛腩,清炒荷蘭豆以及野生菌雞湯。主食是麵條,拿多出的雞湯煮的。


    她一麵布菜,一麵說,趕時間,雞肉和牛腩都是拿高壓鍋壓熟的,可能不夠入味。


    柳逾白坐下以後嚐了嚐,沒她說得那樣謙虛,味道不錯,和鄭媽的手藝全然不同的家常風味。


    柳逾白想起家裏還有一支白葡萄酒,問她喝不喝。


    “喝了你就不能開車送我回家了。”


    柳逾白笑了聲,“司機不能送?”


    她低頭夾菜,小聲說:“……還是不要折騰韓師傅了。”


    於是,他們沒有喝酒,玻璃杯裏盛了冰鎮過的礦泉水,碰杯是另一種滋味。


    梁司月偷偷觀察柳逾白,他很給她麵子,這三道菜都沒少動筷。


    他換了一身居家的衣服,白色t恤和灰色長褲,都是舒適的棉質,讓他顯得閑適極了,毫無攻擊性。


    梁司月喜歡餐桌上麵懸掛的三盞暖黃小燈,喜歡沁涼的礦泉水過喉,喜歡柳逾白的坐姿,也喜歡這頓飯的氣氛。


    這種喜歡甚至叫她生出罪惡感。


    因為她用了很多的演技,來掩飾掉這些喜歡。


    “柳先生,”人在這種淡淡喜悅的心境裏,很難不開口說點兒什麽,“我能問你一個問題麽?”


    “嗯。”


    “你跟周洵隻差一天生日,為什麽不一起過?莫莉姐也說,往年你都是……”她突然住聲,是因為看見柳逾白神情漸漸地淡下來。


    自知可能說錯了話,不敢再開口了。


    心裏很是懊惱。


    等吃完飯,梁司月收拾過餐桌,把碗盤都丟進洗碗機裏。


    洗淨跟食材一起下單的藍莓,拿白瓷的小碗裝著,回到客廳裏。


    柳逾白坐在沙發上,而梁司月將碗推到他麵前,順勢在茶幾邊的地毯上跪坐下來。


    兩人一起吃著藍莓,梁司月不時地轉頭去看柳逾白,最後忍不了這樣奇怪的氣氛,直接道歉,為方才飯桌上的口沒遮攔。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柳逾白不高興,一定是有他的原因。


    柳逾白聽她神情沮喪地說“對不起”,看她一眼,並未說什麽,而是站起身,忽地在她腦袋上揉了一把,“小孩兒。”


    從她身後繞過去了。


    梁司月一愣,不由地伸手按住自己的頭頂,目光追隨他而去。


    他拿了一支煙,點燃,將打火機丟在置物架上一個黃銅色的盤子裏,隨即走到了窗邊。


    他在地板上坐下,一條腿撐起來,抽了兩口煙,許久沉默。


    梁司月在這樣的安靜裏煎熬極了,就在決定是不是幹脆直接告辭的時候,柳逾白忽地伸手,拍了拍身旁的地板,也不看她,“過來。”


    梁司月手裏還捏著一把藍莓,頓了頓,趕緊走過去,就在他的斜對麵坐下。


    她看見落地窗上映著兩道身影,柳逾白正在看她。


    她不敢轉頭去,隻覺得自己漸漸被煙味籠罩,無由緊張,於是無意識地往嘴裏送了一顆藍莓,緩慢地咀嚼。


    緊跟著聽見柳逾白的聲音響起,語氣很陌生,是她從前從未感受過的。


    柳逾白問她:“對我家裏的事,了解多少?”


    “我爸知道的,我基本都知道。”梁司月小聲回答。


    柳逾白沒有追問,那你爸又知道多少。咬著煙,緩慢地吸一口,然後才又開口。


    他讀完初中,執意從程淡如身邊離開,回到柳文藻跟前去讀書。


    柳文藻雖是他的父親,卻不信他,覺得他這樣做,一定有所圖。


    且柳文藻被一重愧疚心理架著,卻又無力解決,隻能以加倍的壞脾氣,處理兩人日趨緊張的父子關係。


    自然,那段時間並不好過,柳文藻防備他,潘蘭蘭更是無時無刻不緊盯著他。他沒有任何資本與兩人起衝突,夾在中間,隻能時時隱忍。


    為什麽不跟周洵一起過生日?


    因為每年生日籌備前,都要見證一堆的懊糟事。


    潘蘭蘭不想一起辦,怕兒子被搶風頭,更怕請來的賓客,暗地裏將元配的小孩兒與她的做對比。


    她那時根基不穩,尤其計較這些表麵功夫。


    至於柳文藻,覺得可以一塊兒辦了省時省力,但另一方麵,又因為潘蘭蘭的枕邊風而主意不定。


    索性,柳逾白就自己提出要回南城跟母親程淡如一起過。


    但程淡如並不收留他,視他為叛徒。


    他就習慣一個人過了。


    一番陳述,他連方才車上,梁司月問的最後一個問題也一塊兒回答了:有沒有惜才之外的其他理由?


    有。


    夾在兩方左右為難的梁司月,叫他想到當年的自己。


    無非,那時未得滿足的匱乏感作祟,叫他不由自主地投射到了她的身上。


    柳逾白說完,便繼續沉默。


    梁司月知道擁抱會是唐突,且她並無這個膽量。


    聽完他的話,她連應該擺出什麽表情都不知道,於是隻好伸出手去,手掌攤開,小聲地問他:“……吃藍莓麽?”


    柳逾白終於抬眼看她,蹙眉,嫌棄極了的表情,“哄小孩兒呢?”


    “那……”梁司月看著他,盡量保持神色平靜,心髒卻在勾畫七上八下的運動軌跡,連起來可能就是副心律不齊的心電圖。


    哎,她真的是……能被柳逾白視為少年時期的代償對象,何德何能。


    “我可以為柳先生做點什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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