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錦城想著想著,臉色慢慢地難看起來,臉也拉長了。他慢條斯理地講完了最後一個字,將手裏的卷宗輕飄飄地往桌上一扔,向後麵靠過去,雙手交疊,冷冷地看著何予德。


    “老何,你這是什麽模樣?”


    “啊!咳、咳咳……”何予德好像被嗆著了,心虛的模樣讓葉錦城更加認定他心懷鬼胎,還沒等葉錦城連聲質問,何予德已經站起來,一手拍在葉錦城肩上,用一種痛心疾首又語重心長的口氣道:“別板著臉……我懂,我都懂。你受苦了。”


    “我怎麽——”葉錦城下意識地想問,卻自己縮住了話頭,隨即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地精彩了起來。他已經明白了,果然自己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那日洪英當著所有人的麵在宴會上把他上下摸了個遍,連點齷齪的意思都不肯掩蓋,在場那麽多商會和狼牙軍中人,都不是什麽善類,平常沒有什麽事情,他們尚且要捕風捉影,無事生非,更何況眼皮子底下的大戲,怎麽會不在茶餘飯後四處宣揚,津津樂道?屠狼會在洛陽城無數眼線,肯定早就聽見了來告訴何予德了。他知道這不關何予德的事情,就算別人知道,也定然不是何予德給他宣揚出去的,但是他就是止不住地開始氣得哆嗦。流言從不曾止息,他很明白這一點。每個人都在旁觀,信口說上一兩句,在他們看來,也許並不算是加害。他想起了多年前在黯淡油燈下和淒風苦雨的夜裏嘆息的母親。人生在世,除非切掉舌頭,fèng上嘴唇,否則多少都要說一兩句別人的閑話——縱使是聖人,也難免犯禁,更何況尋常人呢?雖則他們隻是袖手旁觀,可是很少有人能意識到,流言也能殺人。


    他不怕這些,他曾經在無數流言中艱難地活下來,深知隻要足夠堅定,就能夠視而不見,充耳不聞。葉錦城這麽想著,緊緊抿著嘴,卯足了一股勁兒想要站起來,好了,他什麽也不怕,隻要將這次的任務完成,他就再也沒什麽——隻是突如其來的一陣噁心叫他措手不及,那種從心底裏返上來的作嘔感,叫他的眼睛裏一下子就盈滿了淚水。何予德被他嚇了一跳,連忙上來給他順氣,口中卻極其哪壺不開提哪壺地道:“……老葉,你消消氣,我曉得你受苦了,忍得一時,你立了大功,咱們營地裏的兄弟,沒誰會在意這個——”


    葉錦城煞白著臉一下子跳將起來,雙手提著何予德的衣領一陣撼動。


    “你他媽的告訴他們!誰要是敢在陸明燭麵前亂說這事,老子第一個幹死他!”


    “……可是陸掌使好像已經知道了——哎?哎?老葉,你去哪兒啊?”


    何予德躲閃不及,被葉錦城一搡,後腰磕到桌子上疼得倒吸了口涼氣。直到葉錦城暴跳如雷地奪門而出,一溜煙地跑得沒了影,他才摸了摸鼻子,訕訕地自言自語道:“……可是這跟陸掌使又有什麽關係?”


    (一四九)


    眼下風頭正緊,他生怕明教據點附近也有狼牙軍的眼線,根本不敢直接過去,隻好轉而到了西域商會,指望能在這裏碰見陸明燭,好好同他解釋一番——雖則他心知肚明,陸明燭恐怕根本不需要他的解釋。


    西域商會的會長認得他,還以為他是來辦什麽大事的,又是端茶又是讓人騰房間出來,葉錦城連擺手說不用,隻說自己是來等人。一時忙亂過去,也不曉得是不是他心誠的緣故,從二樓的窗口往下看,竟然真的瞧見陸明燭穿一身便服,從熙熙攘攘的長街那頭往這邊來。葉錦城一下子跳將起來,像是見了什麽不得了的東西一般撲出去,陸明燭這邊剛跨進商會大門,就被他連推帶搡地拱上了二樓,推進屋子裏。


    陸明燭原先尚未反應過來,任由葉錦城擺布了,此時聽見身後一聲合上門頁的動靜,才滿臉慍色地回過頭來,隻見葉錦城用後背抵著門板,那姿勢紮手紮腳又如臨深淵,仿佛生怕自己一腳踩空或者是他會跑了一般,白皙的額頭上盡是熱汗,粘得那額前白髮都一綹一綹了,模樣極是狼狽,雙頰卻是飛著兩團可疑的紅暈。


    陸明燭不解又慍怒地望著他,隻見葉錦城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點什麽,卻也許是因為緊張,或者是想要說的話太過難以啟齒,什麽都沒有講出來,卻不由自主地先用舌尖潤了潤幹燥的嘴唇,不知所措微張著的嘴角,露出一星白色虎牙的尖,忽而閃爍著一點濕潤的亮光。


    有股溫柔悸動而且酸楚的熱意,突然像是潺潺流水淌過他自以為已經如嚴冬岩石般冷硬的心。有那麽很短、似乎又很長的一瞬間,他凝視著葉錦城神情慌亂的臉,卻仿佛在看二十年前的自己。大光明寺外一麵際會,俊俏又英武的年輕的藏劍公子,舉手投足間的神態好似三月春風,讓同樣年輕的他連眼睛都移不開。所謂一見鍾情,就是這麽回事了,吃飯想著他,睡覺想著他,走路想著他,坐在那裏也想著他。隻是二十年的時間太久了,聖墓山無數個孤燈長夜漫無涯際的夜晚,他坐在高高的青灰色的山石上,撥動手中沒有人聽的琴,星光和風沙在他的頭髮和衣袍裏穿梭往來,嗚咽著低訴譏嘲,笑他在中原那一場可笑至極的癡戀,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縱使再艱難,走得再慢,他也早就從江南那一簾桃花微雨的幻夢中走了出來。隻是眼下葉錦城這期期艾艾欲言又止的模樣,這樣卑微,這樣患得患失,突然讓他看見被遺忘在記憶深處的二十年前的自己。在一個淅淅瀝瀝下著冷雨的天氣,他把葉錦城堵在大光明寺未完成的一間小屋子裏,門板上未經打磨的雕花格子硌得他後背生疼,他卻仍然固執地堵在門口,好像生怕葉錦城會落荒而逃。他感覺到自己的雙頰燒得像火一樣燙,然後聽見自己在說話,說的是一些什麽,他已經記不得了,說出口就記不得了,隻記得葉錦城臉上的神情從原本些微的疏離變成了詫異,又變成了微笑。他心跳如雷,突然覺得懊喪而且頹敗,可葉錦城卻走上來拉著他的手,指尖觸摸到他滿是細汗的手心,幾個微涼的觸點讓他終於放下心來,隨即高興得想哭。隻是他不知道,為什麽他自己的手熱成那樣,葉錦城的指尖卻是那樣冷冰冰的。一冷一熱,冰火兩重早就給他當年最後的遍體鱗傷下了無聲的警告,隻是那時候年輕天真如他,還讀不懂那些晦暗的預兆——他凝視著此時麵前的葉錦城,一如他當年,像個初戀少年般緊張又害怕的神情,果真是天意輪迴,報應不慡,誰知道當年那個在他麵前永遠占據上風的葉錦城也有今日呢?陸明燭冷眼看著葉錦城額上那一層幾乎要蒸騰起來的熱汗——他明明白白感覺得到,此時自己的手心是冷的。一切恍然如昨,隻是盡數顛倒過來。


    要不是此時身在鬧市,他真想仰天大笑三聲。陸明燭竭力沉默了一會兒,才冷聲道:“你想說什麽?”


    “我……我……我今天去營地見了何先生了……”葉錦城以前從來沒有這種磕磕巴巴的習慣,此時卻發作得厲害,連話都要不會講了,“他說了近來風傳的一些話……你不要……不要信那些人說的!他們都是在胡說八道,什麽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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