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竹這一聲語氣古怪,像是在憐憫,又像是在斥責。衛天閣不敢再問,白竹也不再多說,隻是自顧自地出門去採購藥材,借了地方配藥。一直忙到晚上,靜億前來同衛天閣告辭,道既然有人來照顧葉錦城,自己也該回嵩山復命。衛天閣同他道謝,正說了一半,就有人來報,說是藏劍山莊的人到了。衛天閣抬頭一看,隻見遠處門廊下急匆匆走來幾個人,為首的正是葉錦城的師父葉思遊,衛天閣小時就與葉錦城相識,是認得葉思遊的。隻見葉思遊臉色蒼白,眼眶泛紅,大步走過來,連寒暄也顧不上,隻是一把抓住衛天閣道:“人呢?人呢?”


    衛天閣叫了聲師叔,隨即消沉地抬手指了指身後。一邊的靜億卻悄悄走開,他頭上戴著鬥笠,壓得很低,上麵均勻綴著的絲絛隨著他的走動不住飄拂。他退開了幾步,沖衛天閣稍稍頷首,不再說一句話,轉過一道門廊,不見了。


    葉思遊鬆開了衛天閣,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上台階,嘩啦一聲推開了門。


    黯淡的天光穿透窗紙,變成一種枯萎的白。葉錦城盤坐在榻上,似乎是正在調息。他雙目緊閉,微光從身後投射過來,身上黑色緞子的寢衣緊緊貼著肩頭的線條垂落,露出的脖子和臉孔都蒼白消瘦,那臉孔因為逆著光的緣故,顯得黯淡死寂。大叢的長髮顯出枯敗的灰白,拖曳在黑色的衣料上,一直垂到腰間,襯著那同樣蒼白憔悴的臉,顯得觸目驚心。


    葉思遊愣在門口。葉錦城循著聲音轉過頭來。他的動作很慢,像是不堪重負,又像是遲暮者那種遲緩——即使他明明還這樣年輕。從葉思遊推開的門外射進的光線似乎刺痛了他,他極緩慢地眨著眼睛,抬起手擋住光線。隨著他轉過頭來,迎麵而來的光在他的臉上跳躍,那臉孔終於褪去了晦暗的青白,轉成一種蒼白得有點透明的顏色。


    光點在他同樣是銀白的睫毛尖上凝聚成一個閃亮的小點。


    “……師父?”他含含糊糊地發問。小時候的大雷雨夜,葉思遊怕他害怕,總是帶著他一起睡。這一聲師父,像極了葉錦城小時候被雨夜雷聲驚醒,卻發現躺在葉思遊懷中時,那種安心咕噥的語氣。


    葉思遊一步一步地走到榻邊,伸出不由自主顫抖著的手,將葉錦城摟在懷裏。他的手指與那些枯白的長髮糾纏在一起,眼淚滾落在葉錦城的發頂。


    “孩子……回家吧,跟師父……回家……”


    (五十)


    一連數日在表麵平靜內裏暗湧的氣氛下悄然滑過。陸明燭幾日前就可以站起來走動,淩塵驚訝地發覺,與他低落情緒截然相反的是,他身體恢復得極快,仿佛有什麽事情在迫切地等他去做,他不得不逼迫自己快速復原——事實如此,的確有許多事情等他去做。


    淩塵擇日去了趟長安,再回山中時不由得感慨。這終南山中平靜如水,日子波瀾不驚,可山外,長安,整個江湖,正在波動著腥風血雨。淩塵看得出他在焦慮,他急著離開,盡管可能連他自己也不清楚,到底要往哪裏去。不過淩塵並不想再多管閑事,自己做到如此地步,已經仁至義盡。他嘆了口氣走上前去,陸明燭坐在榻沿,一言不發地反覆擦拭著兩把彎刀。淩塵走上前去盯住他,那兩把刀一把通體烏黑,上麵金線復刻,暗紋交織,細看數道血槽在刀身上順著刀刃延展,整把彎刀散發熾熱殺氣,一看就不是凡品;另一把雖然也是一流,卻要普通許多。淩塵想像一下大光明寺那晚可能發生的事情,隨即感到瞭然,隻是敲了敲桌子,對陸明燭道:“我去了長安了,明教周邊據點都已經潰散。”


    陸明燭抬起頭來看著淩塵。他喉嚨的傷並沒有好,很少說話。


    “……我四處打探了一下消息,你們教主與法王都下落不明,但是應該無事,隻是朝廷現在下旨四處搜捕明教弟子,你這樣子出去,危險得很,我救你一命,當然不想看見自己做的是無用功,”淩塵說著頓了頓,“不僅朝廷搜捕明教,各門派也……”


    陸明燭蒼白著臉看了淩塵一會兒,又低下頭去擦拭彎刀。那些栗色的捲髮才洗過一回,十分幹淨清慡,雖然不復柔亮,可仍舊大叢地堆擁在脖子周圍。他的臉經過這一場變故蒼白下去,襯著髮捲越發消瘦。


    他一言不發地又將彎刀來回擦拭幾遍,才對著淩塵點點頭。


    “我……要……走了。”因為說不出話,他是比劃著名說的,說得很慢,聲音輕微,沙啞,即使在這安靜的屋子裏,淩塵也費了一些力氣才聽清。


    淩塵點點頭。


    “好。要走就走罷。”


    陸明燭不說話,隻是拿過那一把平凡得多的刀來,瞧著它,輕輕地撫摸,那神色像是清明節出門灑掃、祭奠故人時的神情。


    大光明寺的刀光劍影隨著時間的推移迅速平息下去,可江湖中掀起的剿滅明教的狂潮卻一浪高過一浪。陸明燭咬牙又休養了幾日,便覺得實在呆不下去了。他在去杭州之前,分管過長安周圍數個據點勢力,那些據點,從初來乍到一無所有,到慢慢發展勢力,一步步走到後來的盛況,裏麵都是他的心血。教中開始將他降職,將這些據點分給別人,他雖然不甘,可並不會心痛。可如今聽淩塵述說外麵的情況,先是京城附近據點被一個個拔除,接著便是分散在各地的勢力,這些勢力已經不需要朝廷下令,各大門派對明教後來居上的勢頭積蓄不滿已久,大光明寺之事一出,紛紛群起攻之,牆倒眾人推,各地的據點也紛紛潰散。教主與法王下落不明,一時間各地明教弟子群龍無首,隻能暫時小股聚集起來,由各地的頭領領導,東躲西藏。這樣的日子即使用想也知道十分難過,江湖其他勢力都對他們充滿敵意,更要命的是還有官府,這樣躲藏的日子,又能堅持多久呢?


    更重要的,讓陸明燭時時刻刻也不能安寧的,是陸明燈與穀清霜。他二人之前並未在京中,而是請願去了京城附近的據點做事。如今京城風聲最緊,無數明教弟子被下令搜捕,也不知道師弟師妹如今怎樣了。


    大勢已去,並非他自私而不去擔心更多,而是他如今隻剩餘力來關心與自己最親近的師弟師妹。


    明教弟子的服飾不能再穿,彎刀也過於顯眼,他將它們統統打包收拾起來,換上普通人的衣物。明教雖然在中原發展起來,可最早從西域祆教脫出,弟子也多西域人,如今朝廷下令搜捕明教弟子,陸明燭這西域人士的容貌也成了潛在危險。不過好在長安素來胡商眾多,倒也不至於讓他立即成為懷疑對象。


    陸明燭剛剛收拾停當,淩塵就回來了。他見陸明燭的模樣,隨即環視屋子一周,微微一笑道:“這是準備走了?”


    陸明燭沉默地點點頭。他喉嚨上還紮著白布,眼下天氣燥熱,雖然傷口上敷著清涼的傷藥,可還是覺得濕熱難耐,隱隱作痛。桃桃的腿上倒是已經好了個利索,十分輕快地跳上桌來,在陸明燭手邊乖乖坐好。


    “你要帶著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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