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太年輕,太過天真。那年楓華穀死了太多人,血染紅了楓葉,也染紅了人的雙眼,殺心一起,不辨是非,若是有人一腳踏入,誰還聽他解釋。在紅葉湖附近淩塵遇見一群唐門弟子,他自小性格冷硬,入了純陽宮更是冷淡疏離,更兼說話天生不夠和軟,難免得罪人。其時唐門丐幫敗局已定,唐門弟子個個仿佛驚弓之鳥,糙木皆兵。敗績鬱積在心中無處發泄,人人的精神都被繃在最脆弱易怒的弦上,隻待機緣的手鬆開弓弦。淩塵在此時遇見他們,難免發生誤會,一番爭執過後,唐門弟子見他言辭冷淡,一副不屑於說話的模樣,便認定此人定然有問題,指不定是明教的jian細也未可知——其實這種說法十分可笑,當時勝負已定,外圍戰場的大部分唐門和丐幫弟子已經奉上級命令紛紛撤走,明教若是有什麽jian細,此時也斷然沒必要四處活動了。他們人多勢眾,淩塵實在難以抵擋——人人都殺紅了眼,短短的幾日之內,參與這場紛爭的人都見證了太多的死亡,風波一起,命如糙芥;寧可錯殺一千,不能放過一個。


    一隊明教弟子衝散了他們。紛亂過後,淩塵被人帶到指揮麵前,他臉上身上都沾了血,那褐色的血跡在純白的道袍上凝成幹硬的血腥。


    “這小子說不準是唐門的jian細。”


    淩塵偏頭吐出一口血,無聲冷笑起來。江湖無情,在每一場紛爭裏,無緣無故被捲入枉死的人何止千萬,如今也不多他一個。之前被說成是明教的jian細,這會兒又成了唐門的jian細。他想笑,可是笑不出。這些人綁住他,將他全身上下都搜查過一遍,除了師門所派之事的信件和信物,並無其他東西。隊中那個烏木顏色頭髮的副手抬起腳來踹在他肩上,將他踹倒在地上。是的,寧可錯殺一千,這個道理淩塵懂得。他沒有喊叫,隻是靜靜地仰臥著等待一刀了斷。有人推開人群走過來,動作幹脆利落,還帶點粗暴,他聽見人群被推搡發出的碰撞聲,是個容貌出眾、栗色捲髮的年輕人,那對與發色同樣色澤的眼睛很大,冷光流轉。他一把從副手手裏奪過了信件,糙糙翻了翻,一麵看一麵漫不經心地瞟了淩塵兩眼,看罷便將那信件與信物劈頭蓋臉地丟回淩塵身上。


    “你們長不長腦子,這人是純陽宮的人,路過的,趕緊給他鬆開。”


    “他——跟唐門的人在一起,沒準是唐門的jian細——”那烏木色頭髮的副手不滿地叫出聲來,卻被栗色頭髮的年輕人回頭狠狠剜了一眼。


    “陸熒,你還嫌麻煩不夠多的?你們,”他說著回頭掃了一眼地上的淩塵和周圍的明教弟子,“趕緊給他鬆開,讓他滾!有這個工夫糾纏這些沒用的,不如好好跟緊我。”說罷一轉身撥開人群,淩塵看著那白色的外袍一閃就不見了。


    “陸明燭——你……”


    那副手的表情十分不滿,顯然怒火升騰,卻礙於身份不得不硬壓下來,動作粗暴地解開淩塵身上的繩索將他放走。


    如今那個叫陸熒的副手,淩塵還記得他的名字,卻不記得他的容貌;可下令放走他的那個叫陸明燭的,他卻記得很清楚。直到四年後的長安,他在大光明寺落成的慶典上再一次看見這個人。兩人甚至交談了幾句,時隔四年,時移世易,陸明燭顯然已經不再認得他。淩塵看得出,那種銳氣從他身上淡褪下去,沒有了四年前的鋒利。淩塵無聲為運命嘆息,為他如今知曉的情況,為四年前勢如旭日、如今卻陷入被動而一無所知的明教的運命嘆息。他雖則知曉太多事,可必然不會因為四年前的因緣巧合,就將這些提前告知陸明燭。


    窗外的天光漸漸黯淡下來,淩塵慢慢地說完了這些,起身走到屋角挑起一盞油燈,拿過來擱在榻邊的小幾上。


    “我特意等在大光明寺外,等的就是你。你若是死在了裏麵,我不會去找你;可你竟然逃了出來,”淩塵說著冷淡一笑,“當年你因果際遇之下救我一命,如今我還清這份因緣,等你傷愈離開,你我兩不相欠。”


    陸明燭靜靜地凝視著躍動不住的燈火。若不是喉嚨喑啞,他真想放聲大笑。


    淩塵所說,的確是人世至理。一切起於因,了於果。他巧合之下救了淩塵,如今隻能依稀回憶起一些模糊的片段,卻怎麽也記不起當初那個滿身血汙的年輕道士的模樣。記不起原也應當,他根本就漫不經心。就好像他記不起被同唐天越關在一處的那個藏劍弟子憔悴而絕望的臉——放人生路非他本意,迫人至死也不在他掌控之下。出於無心埋下的因,和刻意布好的局一樣,都會了於果。如果他任由陸熒殺死淩塵,或者如果他未曾疏忽任由陸熒將唐天越拷問至死——沒有如果,隻有定局。唯一讓他欣慰的就是,他知道淩塵對這個道理十分明白,所以無需贅言,當然,他如今也說不出什麽。就好比淩塵所做的,若是他得以脫逃,便伸手相助,若是他死在大光明寺內,也是天意如此,與他毫不相幹。是,他早就等在那裏,天策、少林的計劃,所有平靜之下的暗湧,純陽宮是知曉的,淩塵是知曉的,不僅純陽宮知曉,其他的各大門派,又怎能一無所知?一切都是局罷了,隻是若他是淩塵,也斷然不會因為一次無心的施救,就將報恩置於門派利益之上。


    淩塵雖然已經仁至義盡,卻讓人無法生出感激;雖然無法生出感激,他卻也明白,淩塵著實已經仁至義盡。


    事已至此,他已經無力判斷對錯。


    靜億應衛天閣的請求留了下來。葉錦城一夜白頭的消息在天策屯營內如潮水一般傳開,眾人以為罕事,真實的具體原因卻沒有幾個人能夠得知,即使是葉錦城自己,也未必說得清。傳言很快就紛紛揚揚,衛天閣有心壓製,卻明白無論何種鐵血禁令也抵不過流言紛亂,隻能讓它自生自滅,故而對眾人的議論也不再置喙。葉錦城肩頭傷口雖然未曾惡化,可也沒有好轉,靜億說自己無能為力,催促衛天閣去請更加高明的大夫來看。長安城醫術高明的大夫極多,可一連請來數位擅治外傷的大夫,葉錦城的傷卻不見起色。時日被不斷延宕,靜億說不能再拖,得需盡快找到法子。衛天閣束手無策,隻能等待葉錦城師父的消息。


    這日酉時過後,屯營突然來了位萬花弟子,三十多歲模樣,玄衣廣袖,容色冷淡,自稱是葉錦城師父的好友,接到杭州來信,從萬花穀而來。衛天閣正在為此事焦頭爛額,趕緊請人去瞧葉錦城。


    葉錦城大多數時間隻是沉沉昏睡,人事不知。白竹邁過門檻的一瞬間隻看見他散在床榻外的那一把枯白長發——即使淡然如白竹,也不禁愣怔,腳步頓在那裏,不由自主地回頭去看衛天閣。衛天閣搖搖頭,嘆了口氣,示意白竹查看。


    白竹走過去坐在榻沿,抓起葉錦城一隻手,指尖擱在脈門上沒多一會兒,他的臉色就變了,衛天閣本來靠在門口,此時見白竹麵色古怪,也趕緊走上前去。


    “先生,這到底是……”


    “這個,”白竹的語氣很是緩慢,似乎在斟酌著詞句,又似乎在壓抑著憤怒的嘆息,“衛將軍,你不知道這事,他身上原來有種毒,如今熬幹了心血,血脈淤積逆行,不但這頭髮白了,連內功也廢了一大半。廢了……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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