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是不是正因為自己這狠,才被安排了那差事。去年臘月末,推司那推級尋見他,將他喚到一處酒樓,選了樓上一間僻靜閣子,要了些酒菜。他雖是這推級選調來推司,這幾年也頗受重用,但與這推級從無私下過往。他有些納悶,卻不願多問。那推級命他吃了兩杯酒,才慢慢說:“趙孔目派了那個承符李洞庭去辦一樁事,你曉不曉得?”


    他搖了搖頭。吏人之間,最好彼此打探隱情,他卻從來不願攪染進去。


    “知州打算薦舉三槐王家那個王小槐到禦前,隻是那小猢猻一向頑劣成性,毫不領情。李洞庭奉命去勸說那小猢猻,我聽得那小猢猻油鹽不進,已經半個多月了,毫無辦法。昨天我忽然想起,你恐怕能唬住那小猢猻。不過,此事最難不在辦成,而在辦成之後,就算這時能唬住小猢猻,一旦麵了聖,便難保他不亂說亂道。那小猢猻如今唯一得靠的,是他家那老管家。若能唬住那老管家,由他來說動小猢猻,才算真妥當。你去替我辦成此事,往後若有好差事,盡你選。幾十裏地,你騎我的馬去。”


    陳豹子聽後,點了點頭。他一向隻知遵命,從未嫌過差事好壞,也未動念去巴附長吏、希求升職。隻是這樁差事全然不同,他心裏隱隱有些作難,卻也未說什麽。


    他想,得先去查探查探那管家老孫,便騎了推級的馬,趕到了皇閣村。雖然兩州相鄰,他卻隻到過拱州兩回,三槐王家也隻是耳聞過。到了那村子,問到王小槐家,近前一瞧,那莊院十分闊大,門半掩著,瞧著裏頭有些冷清,隻聽到半空中傳來一個孩童的讀書聲。


    陳豹子將馬拴在門邊的馬柱上,輕輕推門走了進去。空闊庭院裏,三棵高大槐樹,樹葉已經落盡。一男一女兩個老者站在中間那棵槐樹下,都滿臉驚憂,仰著脖頸,朝樹上望著。陳豹子也仰頭望去,見一丈多高的樹杈間坐著個瘦小孩童,六七歲大,身穿白麻孝袍,抱著樹幹,閉著眼,口裏高聲誦讀:“夫天地以前,混沌之初,萬匯未萌,空而無洞,隻是虛無。虛無之中有景氣,景氣極而生杳冥,杳冥極方有潤濕……”


    陳豹子聽人說,王小槐能背誦近千卷《道藏》,想必這孩童正是王小槐,所背誦的恐怕是道經。他正在猜看,樹下那老婦人忽然“哎喲”一聲,身子晃了晃,險些栽倒。那老者忙扶住她:“頭暈症又犯了?讓你莫在這裏望,頭仰久了,後生都要犯暈。你趕緊進去躺躺,我在這裏看著小相公就成。”


    老婦拚力眨著左眼,眼裏落出許多淚水,嗔嚷起來:“老賊漢,眼裏落了土渣了!”“哦?我瞧瞧!”老者忙伸手小心撥開老婦左眼皮,湊近了輕輕去吹。吹了一陣,老婦又嚷起來:“又不是灶洞,要你吹火造飯?快拿帕子!”說著將一張帕子甩給老者。老者忙接過,小心挽捲起一角,輕輕去老婦眼裏拭。拭了片刻,老婦一把打開他的手:“成了,成了!出來了!莫把我眼珠子刮瞎了!”老者望著老婦,憨笑起來。


    陳豹子在一旁看著,猜想老者恐怕正是管家老孫。


    這時,樹上那孩童忽然喚道:“餵!你是哪個衙裏的?”


    陳豹子見孩童是在問他,便仰頭答了句:“應天府。”


    那對老夫婦這時也才發覺陳豹子,一起驚望過來。


    孩童臉上卻頓時露出厭棄:“回去告訴你們州官兒,我不要他薦舉。”說完又繼續閉起眼背誦起來,“混沌者,從虛氣而生也,方立陰陽,產五行,立四象。混元氣極,混沌始分,便生元始……”


    陳豹子忽然想起,前一陣寧陵縣上報府裏,一個廚子被殺,至今無人認領屍首,便順口問道:“你可是管家老孫?我是來查問寧陵縣那廚師被殺一案。”


    老者聽了,目光一顫,忙問:“寧陵縣的案子為何查到這裏來了?”


    “你們莊院裏可有廚子失蹤?”


    “嗯……年初倒是有個廚子辭了工。”


    “哦?他叫什麽?”


    “鄭大。”


    “他去了哪裏?”


    “不清楚,聽人說是去了汴京。”


    “如今這宅裏還有何人?”


    “隻有小相公和老朽夫妻兩個。”


    陳豹子見王小槐又停住誦讀,一直盯著他,他便沒再多言,轉身離開了那裏。過了兩天,他又騎了馬,趕到王家。開門的是老孫,見到他,老孫又是一驚。


    “你家小相公可在?”


    “出去玩耍了。”


    “我有樁事要問你。”


    老孫滿臉惶惑,將他請了進去,讓他坐到堂屋裏說話,自己則一直站著。那堂中桌椅陳設,盡都貴重,卻處處都蒙了層灰,極空寂。


    陳豹子盯了老孫片刻,才開口:“知州要將王小槐薦舉給皇上,你得勸王小槐聽命。”


    “我家小相公已回過知州話,他不願——”


    “我知道,因此才叫你好生勸導他。”


    “老朽已經勸過,可——”


    “勸不通再勸!”


    “可——”


    陳豹子猶豫了片刻,才從腰間拔出那柄小斧頭,用手指摸著斧刃,沉聲說出來時想好的話:“有樁事,隻有我一人知曉。我卻想說給你聽聽,五年前,我娶了個婦人,那婦人不守婦道,時常忤逆我爹娘,還跟娘家臨街一個賣香粉的有首尾。有天,她又回娘家,途中要經過一座岡子,那裏極僻靜。我便趕到前頭,藏在那裏,等她過來時,用這斧頭,隻三下便結果了她性命。夜裏將她屍首馱到那香粉鋪子,丟到他家後院裏。如今,那賣香粉的已在沙門島服刑……你家小相公,你一定要說通。我這斧頭雖砍過許多男人,卻隻取過一個婦人性命,我不想它再去砍第二個婦人,尤其是老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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