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馭的母親是一位縣主簿的女兒,自幼習學詩書,雖然從小門小戶嫁入三槐王家,處處都有些生疏,她卻能沉住氣,始終麵含笑意。那時的三槐王家早已不復當年,各房之間互爭互軋,越來越沒了情麵與禮數。王馭的母親僅憑這笑,便自然化解了許多冰凍。有幾家親族最善爭尖鬥氣,眾人都怕,她卻能應付裕如。即便如此,有時難免受些氣損,背地裏偷偷抹淚。


    王馭見過幾回,有次忍不住問:“娘,你明明占理,為何還要忍氣讓著那嬸娘?”他母親忙拭淨淚,重又笑起來:“人活一世,哪裏能處處論理?倒是事事都得有個著落。今天哪怕娘論贏了,你嬸娘心裏自然窩住一團火,這火今天沒有著落,將來必定要燒出一大團來尋著落,到那時想撲滅,便難了。馭兒,你記著,橋歸橋,水歸水,各人各有著落處。過些年你再瞧,水早去了海裏,橋卻朽在這原地。”


    王馭那時少年心性,聽不進去,遇著不公,不願像娘那般隱忍,總要爭論一番。可爭來爭去,自家累,別人也累。他漸漸發覺,這世間恐怕本沒有公道,每個人都有自家一番道理,誰也說不通誰,就如鳥強要雞飛、雞強要鴨跳一般。母親那些話他聽了許多遍,一直印在心裏。年紀漸長,便漸漸領會出其中道理,事事的確都得各有個著落處,這天下才太平。


    於是,他不再與人爭,更不去強擰,而是瞧人的著落處在哪裏。你想東,便由你東;他想西,便由他西。順著人情走,個個都安生。於是,他臉上也漸漸現出母親那般笑意,人也樂意與他交往。這世間事便是如此,越擰便越擰,越順便越順。他越活越泰然,親族都開始喚他“王如意”。


    三槐王家舉族遷到襄邑鄉村,許多人都在愁嘆,王馭卻知道,這恐怕是最好的著落處,再在這京城耗下去,遲早要淪落無著。就如江州陳氏,一門數代同居,到大宋初年,家族人數已達三萬七千口,世稱義門。然而家產所出,哪裏能贍濟這麽多人?朝廷為彰其孝義,每年撥糧兩千石,並免去各項稅賦。即便如此,到了仁宗年間,陳氏仍難以為繼,最終分產析居,分作六十多個支係,遷徙各路州。三槐王家尚未全然敗落,去了鄉裏,畢竟還有屋可居、有田可依。


    到了皇閣村後,王馭還年輕,雖然事事促迫,卻能沉住氣,一一安頓好家宅。又去向那鄉裏富戶請教,在族中頭一個尋見一些客戶,將分得的二百多畝地佃了出去。如此,家安財順,倒比在京城大宅時鬆裕了許多。


    他又留心向那些老農請教,學會相看地色,也知悉了許多農事藝理。從中,他越發領會到母親的高明,這農藝更得依著作物天性,方能樣樣有個收成著落。


    其他親族見他家計處置得好,都來向他請教。王馭也從不吝惜,盡力幫著出些主意。


    族中宗子是王豪,他引著族人遷居這裏,自家卻常在外頭行商。族中畢竟有不少事務得料理,眾人又都巴望著王豪給些指引扶助。王豪卻素性不拘,哪裏管得了這些,便在子侄輩裏尋了三個,替他照應。


    自王安石推行保甲法以來,鄉裏五戶為一小保,二十五戶為一大保,二百五十戶為一都保,分別選小保長、大保長和都保正副來管領,主掌盜賊逐捕、橋道煙火、詞訟鬥毆、催督稅租等。


    王家宗族共六十八戶,被計作三大保,於宗族中選命了三人任大保長。王豪原也被任命為保長,他也將這職任轉給了一個侄子。他自己則不斷經商求利,置買田產。鄉中田產三百畝以上為一等戶,五百畝以上為無比戶。辛苦十來年,王豪的田產已過千畝,稱為無比富強戶,被任命為這一帶鄉裏的保正,他避不過,隻得應承,卻仍將差事交付給三個大保長侄子。


    過了二十來年,那一輩或老病或亡故。王豪又從孫輩裏選了三個,分任保長,同時又一起代管宗族事務。頭一個便是王馭,那年他五十三歲,還有兩人和他是同一輩堂兄弟,一個叫王統,一個叫王析。


    王馭原本不愛出頭,也從不爭這個名位,隻是瞧著過去那些年,各家忙於自顧,於宗族情分上極冷淡,甚而衍出許多仇意。大家同根連枝,本該互依互助、親親睦睦才對。於是他欣然赴命,想著替這宗族多少盡些力,也算沒白姓了這個三槐王姓。王統和王析兩人竟也都有此意,他們三人商議一番,都有些振奮,同願將三槐王家重新壯大起來。


    鄉村裏每年立春、立秋都要辦社,祭拜土地神、五穀神,春祈豐年,秋報收成。到這一日,連婦人也都要停了針線,村人全都聚在一處。拜過神後,吃酒吃肉,擂鼓歌舞。他們王家親族遷居來皇閣村雖然已經多年,卻始終難與本土鄉人相容,每到社日,盡都閉門在家,族裏隻有孩童去湊趣玩耍。


    王馭頭一個想到的便是說動親族赴社,一來入鄉隨俗,能與本地鄉人融洽;二來藉機讓親族定期團聚相樂;三來大半親族最怕破費,這春秋兩社,家家隻須出些酒肉糕餅,輕廉易辦。


    王馭說出來後,堂弟王析性情平和,人稱“王佛手”,他隻略想了一想,便點頭贊同。堂兄王統性情卻有些刻板,人都喚他“王鐵尺”,這位鐵尺堂兄立即說:“我王家再落魄,也畢竟是個世族,怎好與那些蠢俗鄉人混鬧在一處?”王如意已先料到,得給他尋個著落,便笑著說:“這皇閣村大半是我王家親族,其實已可喚作王家村。既然咱們已經定居此地,便該去掉為客之心,做這皇閣村的主人家。振興家道,也該從此地起手。哥哥既然嫌這村社俗陋,咱們便將它興作起來。像歐陽文忠公、蘇東坡先生這些當世名公,都曾留下社日名篇。咱們便讓族中能詩善文的子弟,在社日上吟詩作賦,既可給這村俗添些風雅,更可叫子弟們重新生出親近文墨之心。”王鐵尺聽後,尋思半晌,也點頭答應了。三人一起去說給叔祖王豪,王豪一向愛喜鬧,聽了立即高聲贊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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