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遠遠瞟了呆若木雞的他們一眼,並不應聲,繼續用陳述的語氣對華容道:“放了小姐和那兩人,回皇宮做你該做的事,否則,勿怪老夫不客氣。”隨著最後一個音節落霞,他身形未動,一陣罡風卻迅猛擊出,華容頸側的髮絲如遇刀削,頓時齊刷刷斷下,眾衛皆驚,全部湧上來將皇帝護住,刀劍出鞘,“嘩嘩嘩”一片雪光燦燦。


    “你……你到底是什麽人?”華容眯起鳳眸,臉色有些發白。剛才那一下,若是偏上半寸,便是頸脈正中。


    “吾乃寶兒小姐的家奴,答應過大主子,不到萬不得已,不會插手任何事,本想默默護著寶兒小姐平靜一生,如今看來,卻是不能了。之前因為禁令,吾不得幹涉皇宮內事,卻沒有想到小姐竟被汝殘害至斯!”話音落,老人身形一縱,落鷹般從高樹上迅猛而下。一股強大的有形之氣在他身前一丈處凝成盾壁,呼嘯著向侍衛組成的人牆砸去。隻聽“轟隆”一聲破人耳膜的震響,塵土飛揚過後,地上出現了一個四五尺深的大坑,裏麵一片血肉模糊,竟是將那中招的幾人直接壓成了血泥!


    死一般的靜默……


    “哎呀!久未動過筋骨,方才手抖了下,竟然碾死了……”忠叔從地上緩緩直身,滿不在乎地甩掉濺到手指的一滴血,話似乎在歉疚,臉上卻是一片淡漠,仿佛這血腥至極的一擊僅為兒戲!所有圍著華容的侍衛不由同時倒退三步有餘,有幾個駭得尿了褲子,離血池最近的四人,更是直接昏了過去,連醉花千和夜幽蘭,也麵無人色地僵硬著顫抖。


    手段如此殘橫霸道,這……這還是人嗎?


    “你……”華容俊顏上亦是慘白一片,眼前煉獄般的場景讓他嗓音開始發顫,吐不出一個字來。攬住寶兒腰身的手臂收緊,他雖然震驚,但人不甘心。


    見如此,忠叔灰白的眉毛抖了抖,滿是皺紋的眼皮懶懶眯開條fèng,“華家小子,你已經猜得吾之來歷了罷?”突然,老眼中一簇寒光迸出,忠叔一改前態聲色俱厲道:“以前的事,是主子下令不得報仇,才饒過華家和林家。可現在看來,爾等竟是一群狼心狗肺不思悔改的畜生,為皇位合謀害死吾主不夠,還要殘害她唯一的血脈,簡直喪盡天良!”


    “什……什麽?!”華容難以置信地瞠大鳳眸,腳下一軟,被身後侍衛扶住。


    忠叔揚起下巴,負手於背,一步步向人叢逼去,“當年,林家老兒獻計於華旭,挑唆先皇,激吾主舍霄天騎,僅帶八萬弱兵征西。林妃又利用閨中交情,臨行前,將吾主調理身子的靈藥全部換作毒丹。至隱蒼山時,吾主毒發失明,才發現自己身懷有孕。華旭狗賊安插的jian細趁此時機將大軍行蹤泄露,引了整整五十萬敵軍來圍剿!”老人越說越激動,身子都顫抖起來,“五十萬精兵對八萬人,整座山血流成河,找不到半寸土色,到最後,一個活口也未留下!吾當年因有貼身侍衛的身份得以隨軍,拚死才帶著重傷昏厥的主子躲進山洞。可彼時已回天乏術,她強撐著一口氣產下寶兒小姐,就撒手人寰……華家小子,你說,這筆帳,到底該不該算?!”


    “不……不可能……”華容踉蹌地倒退幾步,單薄的身形搖搖欲墜,大口呼吸著,淺色的眸子裏盈滿不信與彷徨。


    忠叔在侍衛的刀尖前停住腳步,神色漠然,仿佛抵在胸前的隻是一根根毫無威脅的木枝。他用沉澱了近二十年仇恨的老眼靜靜看著不遠處失魂落魄的南韋新君,眸光深定若古井,背後張揚的氣勢,卻是神擋殺神!


    他,根本不需要說謊。


    華容模糊起來的鳳眸頓時湮滅了最後一絲神采,渾濁成兩潭死水。他牢牢紮根於心底的仇與恨,他從小就被教導要討還的仇與恨,他早已不惜一切代價去報復的仇與恨,到頭來卻告訴他,他們才是最應該被恨的……那他以前做的一切都算什麽,現在得到的算什麽,他自己……又算什麽?


    目光緩緩聚焦,落在臂彎中那人沉睡一般的小臉上,細細描摹著輪廓。


    寶兒她……原來瘦了這麽多了。活潑的眸子不會再偷偷看著他傻笑了,小巧的嘴巴不會再扭捏地喚他的名字了,柔嫩的臉頰不會再為他而羞紅了。她安靜地倚著他,輕得像一片將萎的葉,不說,不動,呼吸淺到幾乎沒有,再過十天,就再也醒不過來了,永永遠遠地……離他而去……


    是誰那麽殘忍,對曾經全心全意追著他的她做了那麽多可怕的事?


    是誰那麽冷酷,將真摯喜歡他的她推進別人懷裏,設計她去死,毀卻她的家,連她的生命也打算剝奪?


    她對他的愛啊,他渴求了兩世,甘願以命去換的感情,是被誰愚蠢地狠心扼殺,毀得徹徹底底,一絲不留……


    “不……不是我……”鳳眸大睜著,爬滿了血絲,男子驚恐地搖著頭,漂亮的五官越來越扭曲起來。大顆大顆的晶瑩順著他蒼白的臉頰滑下,打在懷中女子靜寂的睡顏上,雨滴一樣冰涼。


    他怔怔地撫上自己頰側,摸到滿把濕潤。這是……流淚了麽?他……有多少年不曾流淚了,都忘記了,原來這感覺可以如此撕心裂肺,仿佛五髒六腑都被絞碎,痛到連呼吸也難以支撐。


    “寶……兒……寶兒……”精緻的嘴唇翕張著,卻發不出一點聲音。男子失魂落魄,緩緩跪倒在地,那樣的哀絕,將自己與一切劃開深刻的距離。他周圍侍衛林立,沒有一個敢上前去扶,任那尊貴秀挺的身子陣陣抽搐,重病一般地深深佝僂起來。


    男子緊攏著臂彎,頭埋入懷中人的頸側,像要嵌入身體般用力。再也壓抑不住的破碎嗚咽聲逐漸響起,嘶啞沉悶得像是瀕死的獸,令人不忍眼看,不忍耳聞,怕連心都被錐疼。


    “唉……何苦呢?”忠叔微側過臉,將眼光移開,嘆了口氣,“這是自做的孽,命定的無緣,再多少強求也無用,不若及早醒悟,放過別人,也放過自己。吾答應過前主子,不傷華家子孫,今日可饒你性命。”


    話雖落,華容卻依舊沉浸在悔痛之中,完全不做反應,隻是下意識把頭埋得更深,臂收得更用力,仿佛深怕懷中人被搶走似的,鎖得極緊。見皇帝這明顯不妥協的架勢,一眾侍衛全部警戒起來,強按捺住恐懼,將森森刀尖指向這粗布麻衣的怪異老人。


    忠叔冷哼一聲,大手輕揮,一顆海碗粗的樹便連根而起,直直向人堆壓去。這架勢驚得護著華容的侍衛們或躲或迎,一片混亂。趁此時機,忠叔的身形鬼魅般移動,見fèng插針,在眾人反應過來之前,移至華容跟前,一把搶過寶兒,又跳出了重圍。


    “還給我!”往日優雅矜貴的帝王嘶啞地尖喊出聲,嗓子都破了音。他踉踉蹌蹌地從人牆中追出,卻狼狽地撲跌在地上,連紫金龍冠都掉在了一旁。


    亂發被眼淚胡亂粘在白淨的麵皮上,華貴的衣甲沾滿泥土,他爬都爬不起來,君威盡喪地用最淒切的聲音語無倫次地哀求道:“求你……還給我……我不能沒有她!求你……求求你……我再也不會讓她難過了……蘭熙對她下蠱,她愛的人是我呀!把她還給我好不好?我會好好對她,很好很好……”掙紮了幾下,他還是無法站起,隻能大睜著通紅的鳳眸,向忠叔努力伸著手,孩子似急切地討要。


    忠叔皺起灰白的眉毛,四下一掃,那些悄悄圍過來的侍衛們頓時就被嚇得一動不敢動。他向地上看起來即將崩潰的男人擺擺手,冷冷道:“忘了小姐罷。”接著,虛晃一招,閃至呆若木雞的醉花千、夜幽蘭身後,一手拎小雞似地提起二人,便揚長而去,林間隻響盪著一聲悠長的“好自為知”,人已消失不見。


    華容撐起的上半身終於隨著伸出的手臂僵直地落在地上,他愣愣地望著忠叔離去的方向,一動不動,仿佛被帶走了魂魄,讓夕陽凝固成失去生命的塑像。


    久久後,他緩緩抬起頭顱,向著沉血色的天空,緩緩闔上精緻的鳳眸,流下最後一滴淚。


    “啊——!”集聚著最深沉痛苦的吼叫破開胸腔,響盪在空寂的林中,男子終於如崩斷的弦一般,徹底失去意識。之前一直手足無措的侍衛們驚叫起來,手忙腳亂地將昏迷的皇帝急急帶回皇宮。


    這場延續了五百年,前世今生情誤糾纏的執念,就如此收場了嗎……


    ☆、撥雲見日


    這廂忠叔夾著一個,提著兩個,在路過的農家買了板車和一袋麵餅,就帶著三人往寧州城急趕而去了。寶兒身體受藥毒侵蝕極重,以他一人之力,根本無法救治。他已發信出去,必要之時,也許得動用那個法子……


    正想得入神,冷不防後麵衣角被怯怯拉了拉。忠叔何等之人,這點小動靜當然逃不過他的感官。他眼睛向後一瞟,就見麵色比方才最險時還差的醉花千一手抱著同樣狀況的夜幽蘭,一手扶住寶兒的腦袋,氣息奄奄地對他道:“忠……忠叔,您坐這兒,我……我來駕車吧……”


    “……”


    之後的幾天幾乎都在行車中度過,連休息的時間也沒有,忠叔不斷點著旱菸樣的信香,終於在第六天時,迎頭碰上了同樣往韋京方向而來的七人。


    “什……什麽?傳……傳說中的……霄天騎八部殺將?!”醉花千下巴掉著,和同被這信息劈僵了的夜幽蘭齊刷刷杵在車前,一動也不能動。


    “麻煩讓讓。”拔山之艮橫著過來,與醉花千大腿一樣粗細的胳膊一手提起一個,墩木樁似地將二人栽在不遠處,滿意地點點頭,“都說了擋道不好,你們就站在這裏,別亂動了啊。”說完,逕自轉頭,八個山夫打扮風華各異的男人就將那小木車圍得密不透風。


    “坤,情況如何?”七雙焦慮的眸子齊刷刷盯著剛收回診脈手指的白淨書生。他閉著單薄的眼皮,清秀的臉孔上一片凝重,半晌後吐出一口氣,一字一字道:“內髒已損死大半,尋常藥石……回春無望。”


    重石一般沉悶的靜默。


    忠叔抬起頭,目光緩緩流過曾經沙場共生死的每一個同伴,伸出枯虯樣的老手,沉聲肅道:“極天之幹,願舍己身神力,換小姐身康體健!”


    “化地之坤。”書生樣的白淨青年笑著搭上自己的右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將軍太下流/冤冤相壓何時了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曉風默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曉風默並收藏將軍太下流/冤冤相壓何時了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