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能解決不少事。”婦人唏噓道,她走到趙洛懿的麵前,疑惑地側著頭,捏著尖尖下巴,打量躺在他懷裏不省人事的李蒙。


    就在這時,一個男人走來,是藥鋪的大夫,一身白袍,皮膚黝黑,戴著一頂厚厚的帽子。


    婦人連忙雙手合十向他行禮。


    大夫還禮,和婦人說了兩句話,他疑惑地看了一眼趙洛懿,蹲下來,手要碰到李蒙的時候,趙洛懿冷冷看了他一眼。


    “我讓他,先為你們診治,這孩子看上去,不大好。”美婦人說。


    趙洛懿這才讓開位置,一張窄窄的擔架在大夫的示意下擺在地上,大夫做了個手勢。趙洛懿小心地將李蒙放在擔架上,將他的手腳放平,動作很輕,似乎怕弄疼他。


    大夫扒拉開李蒙的眼皮看,又脫下他的衣服,查看他身上的傷口,從傷口上切下腐肉,之後替他把脈,摸他身上涼涼的皮膚。


    片刻後,他起身,神色肅然地對婦人說了幾句話。


    婦人現出為難的表情,轉過臉來,朝趙洛懿道:“大夫說,中的毒,要研究。我那裏的病人,也很急。我想,請你們,和我,還有醫師,一起到我家裏去。”她的眼睛極大,深深的雙眼皮,長睫毛,懇求的眼神幾乎令人無法拒絕。


    “什麽時候能開方子?”趙洛懿低沉的嗓音問。


    婦人轉達他的意思,大夫豎起兩根手指。


    “他說,至少要兩天,他要花時間研究這種毒。”


    “我們的同伴還沒回來,現在不能跟你走。”趙洛懿做出了決定,朝婦人道:“你留下一個家奴,等我們的同伴回來,帶我們過去。”


    美婦費了一些時間,才弄清楚趙洛懿的意思,便留下來一個人,還使那個亂打人的家奴向趙洛懿道歉。那抹纖瘦的身形重又登上她華貴的馬車,如來時一樣,迅疾地離去。


    趙洛懿長長出了一口氣。


    驤賢不會說話,用手拍拍趙洛懿的肩膀。


    這時候阿汀帶著孔孔從角落裏走出,她用多的錢買了六隻銅碗,商販用兩根交叉的繩子給她綁起來。烏梅湯則有一隻漂亮的銅壺裝著,阿汀倒了四碗出來,分給他們。


    “我知道那是誰。”阿汀小口啜湯,忽然出聲。


    “誰?”驤賢眉毛一動。


    “剛才那個女人,是這座城城主的女人,但她不是西戎人,她來自遙遠的大海那邊,是裹著漂亮糖衣的利刃,隻要有合適的機會,就會要城主的命!”阿汀的小臉上出現了一絲惡毒的神色,與她嬌弱柔嫩的外表極不符,一隻手攥成了拳頭,指節發白,她整個身體都在微微顫動。


    ☆、一五二


    一個月前,帶孩子的安巴拉終於受不了,他從三樓自己住的房間探出頭去,後院有數十個婦人,在整理堆滿一整麵院牆的陶罐,裏頭是醃製的各種鹹菜和果脯,預備樓主回來時設流水席用的。


    能跑能跳的雞鴨大多用糙繩拴著腳扔在青石板地上,少數逃脫的在院子裏又跑又跳,咕咕咕嘎嘎嘎亂叫一氣。


    有婦人看見安巴拉這裏開門了,頓時三兩圈把雞腳抓在一起纏住,朝安巴拉揮手。


    安巴拉麵色鐵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砰一聲關上門,七尺大漢手忙腳亂地衝到搖籃前,把渾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啃自己手指正來勁的巴拉背到背上。


    巴拉興奮得咿咿呀呀直叫。


    安巴拉推開窗戶,麵前是樓下鋪滿瓦片的屋頂,身後急促的腳步傳來,聽上去還不止一個人。


    安巴拉一咬牙根,從窗口躍下去。


    “安巴拉,安巴拉,巴拉醒了吧?開門呀,我是李嬸呀,巴拉今天開心嗎?有沒有拉粑粑啊,快開門啊安巴拉你這個粗人!”


    “……”安巴拉費力地起身,縱身躍下屋頂,偷偷摸摸從馬廄偷出來一匹馬,踏上帶著巴拉浪跡天涯的路。


    天下之大,究竟去哪裏是一個最大的問題。


    半路上,有個半吊子的算命人,安巴拉蹲在那裏看了半天,蓄山羊鬍懶洋洋半閉著眼的道人根本不理會他。


    這人真不會做生意。安巴拉心想,蹲在對街屋簷下,被咬在他嘴裏的一精野糙懶洋洋從絡腮大鬍子裏伸出去。


    終於,他站起身。


    就在同時,道人張開了眼,那是一雙霧茫茫的眼睛,頓時令安巴拉從頭到腳一激靈。他無法形容那種感覺,似乎被雷劈了一道,不知不覺就走到簡陋的算命攤前。


    “嘿,卜個卦。”


    安巴拉先是摸出三枚銅錢,那道人眼睛微微閉起,安巴拉留神看他的反應,換成一錠二兩碎銀,道人依舊懶洋洋的,本來就窄的那道眼fèng儼然要閉個嚴實,安巴拉咬咬牙,在寬大袍袖中摸了半天。


    最後拍到帶裂fèng的舊木頭矮案上的是半錠金子。


    道人懨懨打了個哈欠,趕蒼蠅似的抬起手,大掌正要擺動。


    另一半金錠子放到桌上,安巴拉把兩個半錠嚴絲合fèng地對在一起,手掌一合,再攤開來,合成的是完整地一錠金子。


    道人朝一個竹筒努了努嘴。


    安巴拉悻悻把手放到上麵,不舍也沒辦法,聽到噹啷一聲,金子與下麵不知道這道人斂財幾許堆積起來的金銀撞在一起。


    道人這才排開龜甲。


    當安巴拉背上一個小人兒,倆人佇馬城外,麵朝西北,天空中紅紅的太陽剛升到一半。安巴拉隻覺心裏有把鉤子,那一錠金子給得不值,就在他想回去找道人索要錢財時,脖子上濕濕熱熱的,巴拉歪著腦袋,白胖的臉上濃濃睡意,口水都糊在安巴拉的脖子上。


    大漢臉上顯出了一絲溫柔。


    他揚起鞭,沒有再回頭。


    ☆☆☆


    西戎邊城,集市上的人零零散散開始收攤,日落時分,路上的人行色匆匆往家裏趕。


    藥鋪裏兩個守家的夥計把搬在外麵晾曬的藥糙收進去,本來拴在後院的狗牽到前門外拴好看門。


    “天要黑了。”阿汀說。


    驤賢茫然地四顧,他揉了揉發酸的眼睛。


    閉目養神的趙洛懿睜開眼睛,驤賢過來叫了他一聲師父,趙洛懿沒糾正他,任由驤賢解開他胸前的繃帶。


    每當這種時刻,阿汀臉上就會現出愧疚。


    孔孔試圖握住她的手,阿汀站起身,在趙洛懿跟前蹲下,仔細查看他的傷口。


    新鮮的血液在潮濕的布條解開時迫不及待滲出來。


    “還是不行……”驤賢說。


    阿汀眼神閃躲地避開了趙洛懿的傷口,從她的小包袱裏取出幹淨布條給驤賢,讓他等一下。不一會兒,阿汀取來了幹淨的水,和一些藥糙,兇悍的黑狗在門口煩躁地來回走,卻沒有咬她,隻是虎視眈眈望著趙洛懿。


    “你的朋友什麽時候回來?”阿汀說話的聲音總帶著一絲顫抖,顯得中氣不足。


    落日的光輝照得每個人臉上都紅彤彤。


    驤賢皺著眉頭想,沒吭氣。


    “不能再等,夜裏不安全。”阿汀朝趙洛懿說。


    美婦人留下的家奴顯然聽不懂大秦話,看見身量未足的小孩子朝自己走來,蔑視的眼神對著阿汀。


    阿汀說的話除了孔孔,誰也聽不懂。


    隻見家奴起身離去。


    孔孔稚嫩地聲音對驤賢說:“阿汀姐姐叫他去雇馬車了。”


    “不等托勒嗎?”驤賢著急起來。


    “給他留,字條。”說著阿汀跑進去找藥鋪夥計要了紙筆,讓驤賢寫字,驤賢犯難地歪著頭看那張紙,他的大腦和那張紙一樣空。


    就在這時,夕陽裏拉長的影子投到驤賢的腳尖前,他遲鈍地抬起頭,一個大大的笑容綻在他的臉上。


    馬車停在一間大宅門口,家奴前去敲門,個子小、行動靈敏的阿汀緊跟在家奴身後下車。


    管家早在門房裏坐著,是個長著尖銳鷹鉤鼻的老男人,板著個臉,仔仔細細將數人打量個遍,視線落到阿汀臉上時多停留了片刻,不過沒說什麽。他安排了兩個婢女帶著他們去住的地方,路上連活潑多言的阿汀也沒說話。


    托勒肩上坐著孔孔。


    驤賢幫忙背著李蒙,趙洛懿還能走,就是走得慢些。


    吃過晚飯,趙洛懿打水給李蒙仔細擦了臉和手,他解開李蒙的衣袍,李蒙眉頭稍微皺了皺。


    “蒙兒?”趙洛懿低下身去看,李蒙嘴唇灰白,甚至有些死相。這讓趙洛懿心裏一陣一陣喘不過氣的難受,他對疼痛的忍耐度很高,出招從不回防,這時卻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胸膛上的傷口。


    李蒙沒醒。


    趙洛懿給他收拾幹淨,便去找婢女問廚房在哪裏,派來的婢女都不會大秦話,阿汀像個小尾巴,不遠不近地跟著趙洛懿,給他當翻譯。


    粥煮好溫在鍋裏,趙洛懿才又回到房間,一個帶怯的嗓音傳來。


    “還沒醒嗎?”


    趙洛懿摸李蒙的頭,頭也沒抬,沉聲道:“不早了,去睡。”


    阿汀眨眨眼:“我睡不著,我就待在這裏行嗎?不會給你添麻煩,我就……”她眼珠滴溜溜轉,爬上一張窄窄的矮榻,跪坐在那裏,朝趙洛懿道:“我就在這裏睡,不打擾你們,有簾子,我可以幫你放下來。”


    趙洛懿看了她一眼。


    那孩子實在很小,下巴向後縮,似乎恨不能縮進牆裏。她很害怕。


    趙洛懿沒說什麽,阿汀便放心地趴在榻上睡了,醒來的時候天還黑,屋裏沒有點燈,珠簾已經放下。


    她小心翼翼地趿著鞋,從珠簾fèng隙裏看見趙洛懿依舊坐在床邊,窗戶微開了一條fèng,他身上健碩的肌肉隱約能看見,像一頭強壯的狼。


    看到趙洛懿身上綁著的布條,阿汀的手緊攥起裙子,她咬著嘴皮,牙齒咬得太緊,發出細微的響聲。


    趙洛懿忽然動了,回頭看來。


    阿汀一顆心快蹦出來了,連忙起身,侷促地站了一會兒,一陣風似的跑了出去。


    跑到院子裏,阿汀才想起來把鞋子穿好,她坐在冷冰冰的石頭台階上,竹影被風吹得搖搖晃晃。


    在西戎,竹子比什麽都珍貴,一根竹子五十兩銀,還不是最拔尖兒的。阿汀看著那些影影綽綽的竹葉子,忽然站起來,縮脖子一個冷不丁的哆嗦。緊接著,她小小的身子振臂舒展開,像落水才上岸的狗似的使勁甩了甩脖子,裹挾一股視死如歸的氣勢輕車熟路往外衝去。


    那間記憶中無比熟悉的獨院再次出現在阿汀的眼前,她離開的時候才隻有四歲,現在她已經快十歲了,印象裏大得怎麽也走不完,要去打兩枚栗子吃都要跑很遠的院子也變小了。


    阿汀趴到窗戶上。


    她豎起耳朵貼到窗戶紙上聽。


    窗戶後麵有一盞巨大的美人屏風,那是城主夫人的陪嫁,從遙遠的東夷送來,金光閃閃,恰是這一盞屏風,遮住了投在窗戶紙上的小小身影。


    裏頭傳出咳嗽聲。


    女人說話的聲音太輕,阿汀幾乎難以聽清,她整個身子都貼到了窗戶上,一手扒著窗框,一手支撐窗台。


    “……嗬嗬,善惡到頭終有報,李家小子淪落到這個地步,當真命如螻蟻,隻需我抬抬腳的功夫……”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提劍出燕京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輕微崽子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輕微崽子並收藏提劍出燕京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