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黑的時候,再次出去打水的女孩回到山洞。


    疲憊到極點的趙洛懿正靠在牆上閉目養神,他赤裸上身,一身極有爆發力的肌肉,隨著他張開眼,壓迫力倏然打破安穩寧靜的氣氛。


    “師父!”


    驤賢的叫聲讓趙洛懿有一絲晃神,他去看李蒙,李蒙兀自沒有生氣地躺在他的懷裏。


    “李大哥怎麽樣了?”驤賢湊過去看。


    趙洛懿扶起李蒙,看見女孩躲在托勒的背後。


    “他們是我的朋友。”趙洛懿沉聲道。


    阿汀這才敢走出來,她捏著自己破破爛爛的衣角,小聲說:“他們在找你。”


    趙洛懿閉上眼,嗯了聲,復靠上石壁。


    托勒開始生活烤大雁,他打了兩隻,拔毛宰割,甚至他的身上有用小皮囊裝著的一點鹽巴。顯然,數人之中,托勒最懂得如何在荒野上生存。


    肉烤熟之後,托勒把兩隻烤得外焦裏嫩的鳥腿分給兩個小孩,這時候誰也沒工夫客氣。連阿汀也撕扯開腿肉狼吞虎咽起來,用手背擦嘴邊的油漬。


    “沒有米,也沒有鍋,吃完我們就得上路,我知道怎麽走。”托勒把另外兩隻腿分給驤賢和趙洛懿,自己從鳥背上撕開一片帶骨的皮肉,連骨頭都不吐地嚼碎、吞咽。


    “你們走吧。”半晌,趙洛懿咽下第一口肉,他的腮幫酸痛,呆滯地看昏睡不醒的李蒙。


    “你是無所謂,他需要大夫,最近的市鎮上有很好的大夫,有藥。就算他醒過來,也沒有辦法進食。”托勒心平氣和地說。


    趙洛懿沉默著,連咀嚼的動作都停了。


    “李大哥很厲害。”驤賢邊吃東西邊說,“他從山上掉到千元村來都沒事,足見福星高照,不該死在這裏。”


    趙洛懿緩慢地看了他一眼。


    這一天一夜,他沒有聽見過人的聲音,猝不及防的打擊讓他有點崩潰。不久前李蒙失憶,他用了很多辦法,也沒辦法讓他想起來什麽。把李蒙從水裏撈起來的時候,趙洛懿已經想好,要是他真的沒氣兒了,他就躺在那片荒漠裏,和李蒙躺在一起。一路的漂泊帶來的疲憊難以言喻,而且,他的身體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那天晚上你出去,一直沒回來,李蒙來我的帳子裏勸說我,想讓我和你們一起走,他是個很有愛心、充滿憐憫的人。他不願意舍下這個傻小子。”托勒一把揉亂驤賢已經毛躁得不成樣子的頭髮,“不過是被人託付兩句的人,他都放不下。何況是你。你應該為了他想辦法離開這裏,他需要你。”


    趙洛懿不禁想起那個早晨,他從外麵回來,李蒙從晨光中走來,那片空曠原野裏的一切都化為無形。唯有一個人,他在等他,因為一夜的短暫分別,他會想念他,想見他,為了這個連覺也睡不好。


    一些零碎的,遙遠的記憶湧入趙洛懿的腦海,那是他後悔至今的事情。


    那時李蒙被人冤枉殺了樓主,那間陰暗的柴房裏,少年人受了委屈,心氣又高,死活憋著不吭氣,趙洛懿急於想接好他的胳膊,偏偏李蒙不領情。明明是接骨的一瞬最痛,那一瞬李蒙卻沒發出半點聲音。問他疼不疼,好像自己還自言自語了什麽,少年一直忍耐的眼淚才掉下來,還哭得止也止不住。


    趙洛懿的手猛然抽搐了一下,手背當時被眼淚灼傷的感覺似乎還在。他的手掌貼著李蒙的側臉,一邊嘴角牽起:“是啊,沒了我,他怎麽辦呢?”


    托勒從未見過趙洛懿用這樣自嘲自憐的語氣說話,趙洛懿從來是自傲到近乎自負,能動手的事情絕不多說半句廢話。


    趙洛懿似乎壓根沒有察覺托勒的情緒,等到都吃飽喝足以後,托勒為趙洛懿包紮好傷口,他很奇怪傷口的形狀,不過沒有問話。


    漫長的夜晚開始的時候,托勒背起隻有一線微弱呼吸的李蒙,讓驤賢攙扶著趙洛懿。兩個孩子小小的影子投在地上,天頂掛著一輪巨大的月亮,就像要貼到人的臉上。


    趕路時誰也沒說話,到天快亮時,托勒找到一處別人留下的臨時窩棚,短暫休息半個時辰,查看了李蒙的傷口。


    當解開趙洛懿身上的布時,托勒的眉頭嚴肅地皺了起來。


    “怎麽回事?止不住血?”


    除卻表層布料上隻有隱隱的紅色透出,貼肉的那兩層布已完全被血浸濕。


    “沒事。”趙洛懿沒什麽表情,似乎對疼痛和傷口都習以為常,他示意阿汀給他一些新的布料。阿汀匆匆忙忙從隨身背的一個和她的身量完全不符的大花布包袱裏翻找出路上從不幸在沙漠裏喪命的旅人身上扒拉下來的布料,大多是從死人身上撕下的衣服,她小心避開了那些屍體上的傷口。


    “師父,我來幫你。”驤賢接過布條。


    “謝謝,不要叫我師父。”每當驤賢這麽叫,趙洛懿總要下意識去看李蒙,以為是他醒過來了。


    驤賢不太在意地哦了一聲,等該叫趙洛懿的時候還是師父師父地叫個不停。


    “說了不要叫我師父……”趙洛懿從托勒那裏接過來早飯,邊吃邊試著撬開李蒙的嘴,看能不能塞點什麽給他,但他手裏有的隻是從沙漠裏別人用不上了的冷硬麵餅或者肉幹。


    “中午以前,我們就能到西戎最北邊的小鎮了。”托勒安慰道。


    “有好的大夫嗎?”趙洛懿問。


    “有,不要把這裏想得和大秦一樣,西戎真正有人定居的地方不多,無論再偏僻的市鎮,也和大秦的中心一樣繁榮。”托勒一哂,“我們浪費不起任何一寸土地。”


    驤賢摸了摸他皺起來的眉頭。


    “你要回自己的家嗎?”驤賢瞪著清澈的眼睛看他,目光有些不舍。


    “我想先去找一個叔叔。”托勒沒有多說,吃完飯就催促所有人上路。


    果然不到晌午,一座城鎮就出現在荒漠之中,城牆不高,不過是些莊嚴卻陳舊坍塌的磚石。


    沒有城門,也沒有守軍,與其說是一座城,不如說是一個集市。沒有一板一眼的規矩,騎馬的騎駱駝的都可以坐在坐騎上在城中穿行。


    散落的建築有商鋪,也有規模較大的院子,都用泥瓦建起。


    托勒先帶他們到了一間有許多人排隊的鋪子,多是女人抱著孩子,女人們臉蛋曬得黑裏透紅,她們的眼睛卻透亮,有湖綠色的眼睛,還有湖藍色的,黑色和棕色最少。有個女人一看見孔孔,就忍不住把他抱了起來,嚇得孔孔大聲尖叫起來。


    托勒走了上去,和女人交談。


    那女人驚疑不定地反覆看他和孔孔,又說了一句什麽,語氣甚是彪悍。


    驤賢緊張地拔出了刀。


    趙洛懿則根本沒把女人放在眼裏,他已經排在隊伍裏,身後有別的人排過來。


    最後女人踮起腳,在托勒臉上親了一口,若無其事地把孔孔還給他,托勒把人交給驤賢,一到驤賢懷裏,孔孔立刻把頭埋進他的胸口不出來了。


    驤賢不悅地擰著眉,在托勒過來說話的時候,不看他一眼地走到趙洛懿另外一側,和兩個孩子玩去了。


    “……”托勒厭煩地擦了一把臉上女人留下的唇印,站在趙洛懿旁邊。


    “你不是還有事情要辦?”趙洛懿臉色蒼白,失血讓他嗓音沒有了往日裏的氣勢。


    “是有點事。”托勒抬頭張望,又回頭看了看驤賢,驤賢拿後腦勺對著他。


    “這裏應該要很久,你先去辦你的事,辦完回來找我們。”趙洛懿前麵還排著二十多個人,老弱婦孺都有,各族的人都有,他可以威脅壯漢,卻沒辦法和女人、孩子、老人示威。李蒙身上毒已經被吸出來,到現在雖然沒醒,臉色卻已經好了很多。


    “好,我很快回來。”托勒沉吟片刻作出決定,把身上的錢都交給趙洛懿,過去揉了一把驤賢的頭,很快消失在人群裏。


    沙漠裏的白天幹燥炎熱,趙洛懿時不時撥開李蒙腋下衣衫看一眼,傷口泛著幽幽的暗綠色,混雜著半幹涸的血。


    “阿汀。”


    孔孔緊跟在阿汀身後,看見趙洛懿取出一錠碎銀子給阿汀,阿汀則認真地看著趙洛懿,生怕沒有聽清他的吩咐。


    “好。”阿汀把銀子收好,靈活的眼珠轉了轉,“我知道哪裏有烏梅湯,很快就回來!”


    孔孔看了一眼驤賢,驤賢鬆開他的小手,替他理平小衣領,揮了揮手。


    “跟緊阿汀,買好東西就快些回來。”


    阿汀勉為其難地任由驤賢把孔孔的手塞進她的手掌中,兩個小孩手拉著手去買東西了。


    一輛寶蓋香車從長街另一頭呼嘯而至,趕車的家奴穿戴華貴,用鞭子不斷把來不及避開的行人抽趕到一旁。


    一時間婦人的尖叫聲、小孩哭鬧聲、商販大叫的聲音混雜在一起。


    驤賢站了起來。


    趙洛懿握著李蒙的一隻手,看著他,前麵還有十多個病人,他用嘴唇碰了碰李蒙的額頭,確認他沒有發燒。


    “吒!”馬上的人說著驤賢聽不懂的話,劈麵而來的長鞭卻是任何一族人都能看懂的粗暴語言。


    排著隊的病人和他們的家人忙不迭閃開,藥鋪裏跑出兩個青年人,忙不迭來到跟前。


    抓著鞭子的手被尖銳的倒刺戳破,血一滴滴落在沙地裏。


    “師父!”驤賢大驚失色,攔到趙洛懿的身前。馬車穩穩停在藥鋪前,車上的馬夫扯不回鞭子,頓時臉色難看,愈發用力地往回抽鞭。


    這不是普通馬鞭,他的手裏還握著另外一根軟鞭,這是專用來打人的,鐵質的長鞭上布滿泛冷光的猙獰倒刺。


    馬車裏有人咳嗽。


    車夫隻得鬆了鞭子,趙洛懿鬆開手,鞭子掉落在地。


    片刻後,馬車裏走出一位婦人,車夫畢恭畢敬地扶著她走出來。她全身裹在一襲金色的長紗之中,平坦的小腹,柔軟的腰肢,在薄薄的一層紗裏若隱若現,錦緞織就的長裙與小衣艷麗奪目,上麵鑲嵌著不少耀眼的寶石。


    她走來,先對趙洛懿行了個禮,緊接著回頭吩咐了一句什麽,她的隨從,模樣小小的一個黑皮膚小丫頭跪到趙洛懿的跟前,給他的手上藥。


    美婦人先說了兩句什麽話,都是驤賢聽不懂的,第三次,以生硬的大秦話說:“客從何處來?”


    趙洛懿的手被包好,驤賢看了他一眼,回答婦人:“我們是大秦人。”


    婦人眼中掠過一抹欣喜,緊接著問:“中安人?”


    驤賢先點頭,立刻又否認道:“南洲來的。”


    “實不相瞞,我是來……請……”婦人吃力地說,指了指藥鋪。


    “家裏有人病了?”驤賢難得機智一回。


    婦人嗯了一聲,此時驤賢才發現,病人們已有序地散開了,婦人帶來的四個隨從正發給他們銀子。


    “謝天謝地,運氣、不錯。”


    顯然今日沒有多少重症的病人,否則即使有錢,也無法手眼通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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