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閉上眼,又道:“人呀,活著的時候,一直是不清醒的,你自以為的清醒,都是自以為的,我活在這,沉在夢裏,都以為,自己很清醒。可我真的清醒嗎?未必。”


    似僧有發,似俗脫塵,作夢中夢,悟身外身。


    他一字一句地說,心中似乎有什麽終於落到實處。


    聶明心對‘道’這一字執迷,已臻瘋魔境界。


    而這樣執迷,又是對嗎?


    可不是對?那會是錯嗎?


    不,不是,不對。


    捫心自問,卻始終不安。


    聶明心睜眼,道:“這世上傷心人多,癡情人少,你又何必……兩者皆做?”


    他這一句話畫了個句點,風中也有一點水滴落下,落進幹涸地麵,洇開無痕。


    這茅糙屋裏靜的很。


    它這麽破,這樣小,隻要聶明心沒有什麽動作,似乎就永遠處在一種寂靜的狀態裏。


    聶明心是知道的,他這天雪崖,其實是個特別孤獨寂寞的地方。特別靜,特別……不會有人來。


    現在這裏就靜的很,似乎隻有屋外造作的狂風,飛騰的寒雪作伴,或許……還有自己那轟鳴徹耳的心音。


    這其中……又是否有沈卿的什麽聲音嗎?


    聶明心忍不住又按上他的劍柄來。


    終於,他聽見沈卿長長的嗬出一口氣,帶著顫音,還有濃濃的水汽。


    “我……”


    這個字節出了口,便似是墜入了斷崖,沒了去處。聶明心忍不住抬頭,正落盡一雙浸染了水汽而顯得霧蒙蒙,格外可憐的眼睛裏。


    是了,美人垂淚,總是格外的惹人垂憐。哪怕是心如鐵石如聶明心也不禁覺得心口上某處有些疼了。


    可往年裏,他也曾見過極美的美人為他落淚,而當時他是怎樣的呢?


    是否曾怦然心動,還是無動於衷?


    像是蒙塵明鏡開蒙後的一點微光,聶明心忍不住嘆了口氣,將沈卿拉到身旁,猶豫了一下,還是以指腹抹去沈卿眼角的那點淚痕。


    這不知道觸動了沈卿心頭哪根心弦,他顫了顫,淚像是流不盡一般,涓涓地往下淌,眼角泛起一抹洇紅,霎時梨花帶雨,美不勝收。


    他伏在聶明心肩上,哭得語不成語,最終還是抓緊他的衣衫,大有將他衣衫哭濕透的陣勢。


    聶明心有一拍沒一拍地撫著他的背,甚至算得上溫柔體貼地給他順氣。


    ——可這樣下去,實在不是辦法。


    聶明心嘆了口氣。


    沈卿隻覺頸間劇痛,還不急反應發生了什麽,便失去了知覺。


    聶明心會做什麽?


    他把沈卿劈暈了之後,便將人扶到他那小破爛木板床上,猶算得上體貼地給他蓋了層被子,然後就在一旁靜坐了一夜。


    其間不知想到什麽,忽生不忿,聶明心垂了眼瞼,去掐這個沒骨氣的哭包的臉。


    幽幽道:“問你一句又怎樣?哭哭啼啼的算什麽?”


    又有點怕把他掐醒,悻悻鬆手。


    接著罵自己一句:“窩囊。”


    夜靜天長,便更容易生出些糊塗想法來。聶明心想了半天,又覺得可能這就是所謂的:孩兒都是娘親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


    ……差些沒把自己噁心壞了。


    他雖為沈卿親師,可在養孩子這塊上,卻也不是那麽的在行。他本身年紀也不大,將將弱冠之年,帶著個半大孩子,哪怕他劍道已臻巔峰,可過起日子來仍是艱難。同少年沈卿一同度過的數年間,甚至是要沈卿反過來顧念他多一點。


    他可能,就是給點情,再給點錢吧。


    也沒有太多的了。


    畢竟他原本……性情也並不是那麽好的,甚至有些軟硬不吃。


    沈卿……是怎麽想的?


    無意識間,聶明心那隻造孽的手又按上了沈卿的臉。


    戳戳,又戳戳。


    他這樣毫不客氣。


    可下手動作卻十分輕柔,像是怕驚擾了誰的一場好夢。


    聶明心正冥思苦想。


    而不過一個閃神,他那正作亂的手腕就被人牢牢捏住。


    “師……師尊?”


    沈卿醒了。


    ——失策。


    聶明心心知自己那記手刀傷不到他皮肉,也不太放在心上,老神在在地晃了晃他那沒被製住的右手。


    “鬆手。”


    沈卿抓著他的手,從床上撐坐起來,腦子卻還是不太清醒的樣子,先是皺著眉、如迷夢初醒的一般先摸了摸自己的後頸,聽到他這句話,一聲不吭,捏著他手腕的力氣又更大。


    聶明心平心靜氣:“卿卿,聽話。”


    ——可他又為什麽要聽話呢?


    沈卿有一瞬茫然。


    盯著他,咬著牙,想著先前他說的那些話,微微呼出一口氣,卻還是依言鬆開了手。聶明心正要稱讚一番他乖巧體貼,下一刻,便感覺沈卿整個人貼了過來。


    手摟著他的腰,頭挨著他的肩。做出個情深意切,抵死纏綿的親密姿勢。


    聶明心:……


    “你真是會打蛇隨棍上。”


    隻得說上一句這樣也不知道是嘲諷還是稱讚的話


    然後又問:“你真的要這樣跟我講話?”


    說歸這樣說,卻也沒有推開沈卿。同先去與沈卿各執己見,針鋒相對的模樣大相逕庭,甚至讓人有幾分這人已經走火入魔之感。


    聶明心這模樣這樣稀奇,此時此景,明明仿佛萬事皆合他意,是沈卿所望,可這一刻,沈卿卻莫名地一陣心悸。


    他揪緊聶明心的衣衫,感受到這人身上傳來的溫暖的體溫,半垂著眼,唇齒翕合,卻又總覺得喉間幹澀:“你不推開我嗎?”


    ——推開了難道你就不會靠上來了?


    “我現在暫時沒有想推人的打算。”聶明心眼神澄明,他微微偏了偏頭,伸手捏了捏沈卿的後頸,“還疼不疼?”


    聶明心的手很熱,甚至帶著點滾燙的意味。


    這可能是因為他的每一個動作,在沈卿眼裏都得到最大的限度的放大。


    這是愛慕者的可憐可悲之處。


    沈卿忍不住瑟縮了一下,卻又捨不得躲開。


    他囁喏道:“不疼。”


    又忍不住抬頭去看聶明心,看他神色無虞,才安下心,微微張著嘴,想說句什麽話,可最終還是什麽話也沒有出口。又繼續挨回他的肩上。


    聶明心也不介意他身上掛了這麽個人,他就這麽任由沈卿抱著,也不說話。倘若不是胸口還有規律起伏以及體溫,便像個假人傀儡了。


    可這明明是聶明心本尊。


    一個既不會推開他,也不拒絕他的聶明心。


    沈卿一時之間,也分不清這究竟是自己一廂情願的夢境,還是夢想成真的現實。


    可聶明心卻不懂他心事。


    聶明心其人,像是個永遠窺不著姑娘心思的毛頭小夥,總愛哪壺不開提哪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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