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隻是他分神剎那,便被聶明心甩下了一大段路程,隻不過數個眨眼,便失去了聶明心的行跡。他心中一顫,總算是將置在心頭的這些瑣念推至一旁,專心趕起路來。


    沈卿原以為落下這一段路程,便要到天雪崖上才能見到人。


    不想,他隻不過追了一小會,便遙遙見一道人影站在前頭,側身回看著他。


    聶明心下山時並沒有帶著他慣戴著的帷帽,飄雪無遮無掩地落在他的眉眼上,很快便又化成了點點細微而晶瑩的水光。


    隻是對視一眼,沈卿心上那點疲累,突然又淡了。


    唇邊便不自覺微微噙上笑,彎了眉眼。腳程加快,同聶明心並肩而行。


    “師尊你……竟然在等我,我真是十分的歡喜。”他忍不住低低慨嘆一句,“我原以為你不會等我了。”


    聶明心:“……”


    他是真的不太明白他這無緣由的歡喜,也看沈卿的的確確,是有些高興的模樣……


    算了。


    ——他倒真的沒有那麽狠心。


    聶明心斟酌片刻,單手提著酒瓶同滷牛肉,將另一隻空著的手遞了出去。


    “迦南山中另有門派在此設下迷蹤陣,先前你有尋蹤蛾可避開迷陣,現在如果跟丟了,隻怕就要迷在山裏了。我不愛等人,你牽著我的手,大概就不會跟丟了。”


    他這句話一出口,便看沈卿當場不容置信的停在那,猶疑地看了他好幾眼,生怕是自己岔了神、所思太過,才聽見了這樣離奇的靡靡幻音。


    聶明心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正要將手收回來,又被沈卿一把握住。


    涼涼的。


    甚至有些冰冷的意味。


    “我抓住了。”


    沈卿微微發著抖,仍是執拗地問:“我抓住了,是不是,就可以是我的了?”


    聶明心卻恍似沒有聽見。


    向風雪中去。


    到了天雪崖頂上,天色尚還算早。茅糙屋頂上已經壓滿了輝白的積雪,掩去房屋原本的顏色,一眼望過去,白茫茫一片天地,再不見別的色彩。


    讓沈卿稍稍有些遺憾的是,聶明心那間破破爛爛、看似弱不禁風的茅糙屋,竟能抵住這場凜風寒雪的侵襲,你吹歸你吹,我自巍然不動。


    隻是再轉念一想,倒也不是特別意外。


    聶明心同他在祈源鎮隱居的那麽多年裏,這間破茅屋就在這麽無人打理地在這崖頂上吹了那十數年的冷風,受了不知數的寒雪。


    倒頗有幾分其主人的脾性。


    沈卿數月後故地重遊,倒也沒了上回來時的傷心難過,他這回來時,雖然也想了許多,但心中一想到聶明心待他……恐怕還是有些許不同,便又期期然地生出幾分心安來。


    心隨意轉,倒也算意定神閑,置身這蕭肅雪地之中,遠眺近望,甚至還看出幾分天地弘大的美感來。


    進到屋內,沈卿開口道:“師尊先前提及三月之約。三月已過,不知你……要同我說些什麽?”


    聶明心正將帶回來的冷酒溫上,又找來一把匕首,清洗幹淨將那滷牛肉細細割成小份,微微抬頭:


    “吃飽了我們再談。”


    沈卿從善如流,溫聲應了聲好。用巧勁順勢將他手中截過匕首,接著他的活幹。


    實在是個溫柔體貼,乖巧可人的好徒弟。


    聶明心一如既往地做的都是甩手掌櫃,現在什麽都不用他做,他便細細打量起沈卿的臉來。


    也算得上姿容秀美,相貌極佳。還有……那一雙總是殷殷切切望向他的、似是含帶無邊情意,流光暗轉的眼睛。


    似乎從不經意間開始,望向他的,就是這樣的一雙含情的眼。


    俗言裏說,不精不誠,不能動人。


    可精誠了,就能動人了嗎?


    沈卿是為什麽,會對他動心呢?


    聶明心不常想這個,可現在,這個問題,總還是橫亙在他眼前心間了。他便也就順勢想了一想。


    正好人也在自己跟前。


    他給自己倒了杯酒,垂著眼,含了一口溫熱的酒液,吞之入腹,默默思考。


    可仔細一想,這問題卻是很沒有道理,也時常會得不到答案。或者說,他的答案,就會是沈卿的答案嗎?


    不會的。


    這世上許多事情,都沒有什麽答案。道理本身,其實也沒什麽道理。


    實在要問,那他當年在問天峰頂,又為什麽要帶走沈卿呢?


    聶明心心雖正,可他的慈悲心,卻並不常用在這救人上。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種佛語,對他而言,實在如同雞肋。


    這世間身世坎坷而又可憐可愛之人不知凡幾,可他又救過幾個?何況身為天琴魔宮的魔胎孽種,人人得而誅之的沈卿?


    他當年,又想過什麽嗎?


    生死?立場?善惡?


    也沒有。


    他當初也什麽都沒有想。


    ……實在是沒什麽道理的。


    那是不是說明,沈卿喜歡他,其實也沒什麽道理呢?


    他們相對平靜地分享了這一頓吃食,除開聶明心總是仿佛若有所思地看了沈卿好幾眼,也算得上的平安喜樂。


    沈卿有些害怕。


    可也不是那麽害怕。


    他曾經身處最無望的深淵,甚至一度想死在聶明心劍下,如今偷得這半刻的平安喜樂……也便不太想打破了這一時的安寧了。


    他的生死向來隻掌握在聶明心手中。


    而聶明心,卻是不想讓他死的。


    第16章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茶餘飯後歇息間,聶明心突然開口問他:


    “世間情愛各形各色,我見你,我不見你,你想要哪種?”


    ‘明心’平躺在那簡陋的木桌上,劍鞘早不知道哪裏去了,在昏黃燭火的映照裏,寒光熠熠,仍在不屈不撓地顯擺其一代神兵的光華。


    ——哪怕它的主人極少讓它出鞘,但它本質仍還是把神兵。


    本質這樣的東西,是很難改變的。‘明心’不會因為它主人極少拔劍而失了殺生本性。那聶明心又如何會因為幾句話,幾件事而改變他的作風呢?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聶明心向來是個極為冷靜的人,甚至理智的近乎可怕。


    沈卿想賭的他本性不移,又不敢賭他本性不移。


    說到底,這十數年來,他始終是以自己的角度去看待聶明心的。以眼見,以心證,可始終卻還心藏僥倖。


    嗬。


    沈卿暗暗在心中嘆了口氣,道:“我想要的,或許得不到。不想要的,總是如影隨形。明心,我向來活得清醒,有些話,你若明知答案,便不必再問我。”


    聶明心聽罷。他指尖摩挲過‘明心’劍柄,勾著柄上流蘇,指節雪白中透著一點淡粉,像是染了血的雪地,眼中無悲無喜,唇間吐露話語聲色不動:“我知?我不知?又有什麽幹係呢?……你倘若當真清醒,那你這句話,又為何要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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