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薄薄的紙片從他指間滑落,寫著三種群青的名字和總價。果不其然,那是他的帳單。


    信件的落款是「安傑利科修士」,聖朱斯托修道院的負責人。這座耶穌會修院位於托斯卡納,與尋常修院不同,它不以繕寫室和藏書聞名,卻精於製作顏料和彩繪玻璃 。兩年前,他曾為採買聖母衣袍的顏料短暫地到訪那裏——那是他五年中離佛羅倫斯最近的一次行程。原來在那不久之後,洛倫佐曾寫信向安傑利科詢問他的事……?


    一個猜測在他心中緩緩浮起,卻令人難以置信。他拿起另一封信,並不意外地再次找到了自己的名字。來信人是翁貝科格拉納奇,教廷秘書,正是他在西斯篤四世政務繁忙時負責監督教皇墓的建造事宜。這裏一共收藏著五封他寫給洛倫佐的信,日期分別屬於兩年前、一年前與半年前。


    最初的一封——「關於您的問題,我的答案是:是的,博納羅蒂先生已奉聖座之命來到羅馬。他是位傑出的年輕人,許多比他更年長的雕塑家都對他讚賞有加……如果您希望徵召他,也許需要在至少一年之後了。」;


    一年前——「他已完成的工作十分出色,甚至是當世最出色的……沒人可以否認這一點。我十分理解您為何如此關心他。感謝您的禮物,您太客氣了,這不過是件小事。」


    洛倫佐曾向這位秘書寄出過禮物,也許還不免有一些錢財。喬萬尼從來並非擅長交際的人,裏亞裏奧一直對他關照有加。他無法判斷這份關照有多少是處於洛倫佐的慷慨。


    他的手微微顫抖。難以言喻的震撼順著脊椎一路上升。他想像洛倫佐是以怎樣的心情向他人探問他的消息,閱讀這些信件,再將他們一一收好。當他在極力避免美第奇家族的消息時,洛倫佐卻仍一直注視著他,並未收回投向他的目光——


    他的目光來到距今最近的一封信。那是近一年前,裏亞裏奧在信件末尾告知洛倫佐:「……博納羅蒂先生在梵蒂岡的工作已全部結束。很抱歉,我並不知曉他將來的去向,但我從他人處獲悉,他將在不久後返回佛羅倫斯。」


    這不是真的。結束教皇墓工程之後,他前往烏爾比亞,拜訪一位年輕的新貴畫家;接著來到博洛尼亞,在那裏學習泥塑藝術,直到收到貝托爾多的死訊。而洛倫佐——他是否抱著期待與失望度過了那一年?


    身後傳來門開的輕響,喬萬尼猛地回過頭去。洛倫佐站在門邊,手仍維持著扶在門上的動作。他似乎正準備開口說些什麽,卻在看到打開的箱子與他手中的信紙後立刻不動了。他僵硬地立在原地——這還是喬萬尼第一次在他身上看到近似於無措的情緒——似乎有一瞬間的赧然,隨即低咳一聲,轉過身去。喬萬尼立即起身追上,抓住了他的手腕。


    「我很抱歉,」洛倫佐退無可退,隻得舉手投降,他又輕咳了一聲,「請原諒。」


    他等了半晌,卻並未等到回答。喬萬尼隻是緊緊攥著他的手腕,力度幾乎令人感到疼痛。他的聲音低了下去:「我……這會令你感到不安嗎?」


    他抬起眼。出乎意料,喬萬尼正低頭凝視著他,眼裏是掩飾不住的幽暗火光。


    「我太高興了。」許久後,喬萬尼說。


    他曾學過詩藝的技巧,卻在此刻無法用更經雕琢的語言表達。驚喜、釋然與激/情不出意外地演化為欲/望,午後,厚重的天鵝絨窗簾後,臥室半明半暗,瀰漫著薰香與情/欲的氣味。喬萬尼順著洛倫佐的脊椎向下親吻,來到他的後腰。洛倫佐俯臥在枕上,感到尾椎處忽然傳來一陣細微的濕潤。向後看去,隻見喬萬尼握著一支羽毛筆,正在他身上一筆一劃書寫什麽,神情專注得近似虔誠。靛藍色的墨水順著他的皮膚緩緩流下,如同東方藍白相間的瓷器。


    洛倫佐閉眼感受了一陣,意識到那是喬萬尼的名字。他笑起來:「你在簽名嗎?」


    他想起另一件令喬萬尼出名的軼事——那時他尚未在整個義大利聲名鵲起,有人誤以為聖彼得大教堂中屬於他的那尊雕像是他人作品,因此喬萬尼曾趁守衛不注意在聖母襟前補刻上了自己的名字。——在他之前,沒有一位藝術家敢在聖像上簽名。


    喬萬尼緩緩劃下最後一筆。他抬眼看向洛倫佐:「你生氣嗎?」


    「一點也不,」洛倫佐坐起身,撫摸他的眼角,「你甚至可以刺破那裏,將顏色注進去——我聽說有些染工會為人們這麽做。我不介意。」


    他的神情和語氣如此自然,仿佛不曾想過這樣的語句將如何滋生情人心中業已瘋長的占有欲。喬萬尼看著他,搖了搖頭。「我不會讓你流血,」他說,俯下身去吻洛倫佐,「我已經知道了。」


    「什麽?」


    「你是我的。」


    洛倫佐仰頭看向他,而溫柔的吻很快落在他的眼周,讓他不得不閉上眼,仿佛青年羞於讓他看見自己眼中因難以掩飾而過於明顯的感情。上方傳來喬萬尼低沉的聲音:「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終於又回到這裏。洛倫佐笑了笑,不再避開這個話題。 「四年前,凱特去世之後。」他想了想,「最開始的那一年,我不敢詢問有關你的事。但是,我……從來就是一個意誌薄弱的人。」


    「躲避你的消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輕描淡寫地說。實際上——如同貪食者避開盛宴,久病者遠離解藥,每一天都如同苦行。喬萬尼離開佛羅倫斯的第二年,有關「雕塑家博納羅蒂」的事開始在貴族們的宴席間頻繁地被談起。人們討論他的作品,計劃請他製作箴言紋章,為自己澆築騎馬像。「聽說他要價不菲」,他們在他身旁提起他的名字,不知道這如同在他的心湖上投下石子,「但誰不想為自己豎立一座豐碑?」他試圖拒絕,十分艱難地。當他知道喬萬尼仍在費拉拉宮廷,於是推遲了訪問埃斯特公爵的時間,直到喬萬尼受教皇徵召前往梵蒂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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