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廝忙低頭回道:“回大人的話,小的名叫鄭伸,原是京中屠戶出身;小的的娘去的早,月初時又死了爹,無牽無掛的沒個依靠,正逢宮裏要選召宦官,小的心想到了宮裏起碼有口飯吃,若做得好了入了哪個貴人的眼,一時飛黃騰達也是有的;因此便來了。誰知又遇上大人入院,聖上覺著瓊林院沒個侍候的人不像話,就差了頂頭上的人選個識字的送來。說來也是小的的福分,兒時鄰家住了個落第滯京的秀才,我爹見他可憐施了幾回剩肉,他便教我識了幾個字,因此就被選上了。好歹有了個歸處,還少了那切膚之痛。如今又見大人蘭花一般的人物,這般風流倜儻,心裏越發覺得歡喜了。”


    我笑道:“鄭伸?這名字可還有點意思,就是普通了些。你若願意,我再替你取一個如何?”


    鄭伸連忙道:“大人給小的起名字,是小的的福分。”


    我點點頭:“那好。古人說‘正身省心’,又有‘每日三省吾身’之語,以後你便叫‘省心’吧。”


    省心跪道:“省心謝大人賜名。”


    我道:“好,你先出去吧,我先寫了這幾篇詩。”省心忙磕了頭出去了。


    我原本心中不快,與他調笑才暫時忘了,如今一人在此,鬱結之氣重又翻了上來,卻又不能不作。因此忍著性子作了幾首,不曾細看就叫送了過去。一時心中又記掛著莫作塵,越發覺得難熬。


    不多會兒,省心又進來道:“大人,宮裏傳話來了,陛下要見你呢。”


    我奇怪道:“不是才寫了詩麽,這會子又要過去做什麽?”


    省心笑道:“沒準是大人寫得好,陛下見了歡喜,要賞大人呢。”


    我仍不信,惴惴進了宮。


    到了禦書房,見皇帝穿了件月白色的袍子正斜靠在椅子上眯著眼,一副似睡非睡的樣子;桌上果然放著那幾張我寫的詩。我照禮參見過,皇帝笑著坐直身體,溫聲叫我起來。我便站直了,等他說話。


    皇帝道:“風卿的詩朕都看過了,確是字字珠璣,回味無窮。”說著便撿起一張道:“像這一句‘身死思方盡,弦斷有誰聽’,著實是大悲之語,道的是離情別意,說的是相思成疾,真叫人不忍卒讀。”


    而後又撿起一張道:“這寫梅的一句‘無主寂寞開,零落莫作塵’也是極好的,頗有憐花惜花之意。”


    皇帝把這一張放下,又拿起一張來,一看,卻笑了一笑:“這一句‘千呼萬歌天上好,慘慘戚戚人世悲’雖然也極好,讀來卻大有深意了。”


    我心裏咯噔一下,卻聽得皇帝繼續道:“風卿勿要緊張,朕可沒有要責問你的意思。隻是風卿昔日從不寫這般悲苦之語,朕一時有些好奇罷了。不知是什麽擾了風卿的思緒,才令得愛卿這般愁苦不堪?”


    我聽得他如此關切詢問,加之的確抑鬱難解,差點忍不住就要將心中之苦說了出來。想了想,終是不妥,因此隻說:“不過是些雜事罷了。”


    皇帝笑道:“莫不是瞧上了誰家的姑娘?莫論才學,光說容貌,朕的後宮佳麗可都沒有比得上風卿的。若真是心之所屬,風卿盡管說便是,即便是王侯之女,朕諭旨一下,也沒有不從的。”


    我忙說:“陛下誤會了,臣並非為情所困,隻是這兩日見了些癡人,有了些感慨罷了。”


    皇帝“哦”了一聲,笑道:“倒是朕多心了。想來這世上也是有些癡人的,朝朝暮暮地念著想著,年年歲歲地盼著憶著,別也難,見也難,到頭來不過落得個寂寞罷了。”


    我低頭道:“陛下說的極是。”


    皇帝接著道:“歐陽文忠公有詞道:‘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就寫得極好,把這些個東西都說盡了。情到心頭不能自已,確是與風月無關的;一時情起,自然也顧不得其他的了。”


    我聽得此話,怔怔望著他許久不曾回過神來。一句“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竟將我這些日子心中的萬千種思緒盡數包含了。


    我頗受觸動地道:“陛下一言,便解了臣心中之結。”


    皇帝笑道:“哦?如此,朕倒是要得意一番了。風卿的心結可不是什麽人都解得了的。”


    我發自內心地誠懇道:“今日是臣唐突了,寫了些發泄訴苦的東西;蒙陛下不怪,明兒臣就去再作幾首來,重新呈與陛下。”


    皇帝笑道:“風卿這話可就不對了。古人說‘嬉笑怒罵,皆成文章’,風卿這一悲,可又讓朕得了幾篇至情至性的好詩文;朕高興還來不及,你又有什麽錯處?不過既然風卿說要作,朕也是樂意收的;不過不能叫做是賠罪,隻是朕仰慕,想再多訛你幾首詩罷了。”


    我被逗樂了,想也不想便笑道:“陛下好不要麵子,自個兒坐擁了江山,卻還和我的幾首詩過不去。”


    皇帝笑道:“那又有什麽?江山是江山,詩文是詩文,並不可相比的。”


    第15章 情非情


    我道:“隻寫詩也還是無趣的。說來也不怕陛下笑話,臣雖不工於丹青,卻多少懂得一些;若陛下不棄,臣便作了畫,再在畫上題了詩,‘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豈不更有趣味?可若是入不了陛下的眼,臣可就不在賣弄了。”


    皇帝笑道:“如此自是極好,風卿隻管畫便是。隻是一點,平日裏的畫無非在牆上掛著,盒裏裝著,死板得很;朕看風卿這畫大可以畫在扇麵上,反麵題上詩,又有趣,又能常帶著,可就更好了。”


    我回瓊林院冥思苦想了好一陣子,橫豎也想不出這扇子上該畫著什麽。入冬的時節,畫著繁花盛柳不妥,若畫上殘花敗柳,意象又不好。因此躊躇半日,終未動筆,隻得先回去了。


    我差人向嵇府通報一聲,自己則往暮楚館那邊去。


    一見了柳弄影,我忙向他問莫作塵。柳弄影道:“精神好了些,午間還用了些湯。”我便稍稍放下了心。柳弄影接著道:“瞧你這樣子,定是出了瓊林院就往這邊來了。我這兒的夥食定是比不上你們府裏的,隻有些小滋味;風大人吃慣了山珍海味,也賞臉嚐一嚐粗茶淡飯罷。”我笑著答應了,隨他去用飯。


    柳弄影的東西雖不華美珍貴,卻個個精巧有趣。我一邊用印著紅梅花的白瓷勺子吃著剛燉好的鵪鶉,一邊問他:“你有什麽打算?莫公子這個樣子,怎麽也留不得了;他可還有什麽別的去處,亦或什麽可投靠的親戚?”


    柳弄影道:“這兒的人但凡有個別的去處的,決計不會到這兒來。”


    我嘆了口氣。


    暮楚館是個幫皇帝刺探大臣的地兒,不知有多少見不得光的東西。不是什麽人都進得來,也不是想走就能走的。


    柳弄影放下筷,接著又道:“我是這麽想的:既然要斷,不如斷得幹脆些好。就讓他離了長安,天高地闊的,總有個去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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