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巴斯蒂安 by: dome


    1


    根據羅馬歷史上的殉教聖人塞巴斯蒂安的事跡編寫。


    塞巴斯蒂安


    他依平常那樣甦醒。來自水域的空氣吹拂而來,早晨的風柔曼如羽,潔淨如水。這是來自守衛著永遠之城羅馬的聖河——台伯河上的風。他仰頭凝視那帶上了一點晨曦淡紅的天空。在他出門所行走的道路上,可以看見建在高處荒原上,白色大理石被晨光染成柔美的粉紅色的神廟群。然而這一切都比不上風掠過原野的時候,莎糙沙沙作響的悅耳聲音。世上再沒有什麽比這更好的了。他心中滿溢了無限的感激。他背向荒原跪下來,堅硬的沙礫硌痛了他的膝蓋,而他毫不在意。形狀姣好的嘴唇微微地顫動,口中誦念著古老的禱文,喃喃重複著永恆之名。清涼的微風掠過他細膩柔韌而不乏力量的年輕軀體,使它因為靈魂的賁發而一陣顫慄,而他的思想裏充盈了奇妙莫名的天籟。聽罷!它不是來自於這個人世,那是歡騰的號角之聲,充滿天地,響徹雲霄。


    戴克裏憲皇帝第一次看見他是在一個仲夏晴朗明亮的午後。他還記得那惹人迷醉的地中海的炎炎熱浪。那時候,他和他的隨從們巡行來到羅馬城弓箭隊的操練場。他們站在建有神廟的高地上,背靠優雅的愛奧尼亞圓柱,向下俯瞰大汗淋漓的士兵們。忽然他的身影竄入他的眼簾。不,不是戴克裏憲發現了他,而是他就像日正當中的陽光,即使閉上眼睛,也不能否認它的耀眼奪目。他看見的是一個美妙絕倫的造物,但那絕不是病態妖冶的美。他赤腳穿著綁帶涼鞋,身上隻穿了普通士兵的粗麻短裙,露出的潔白肌膚就像初夏盛開的山楂花;他把自己柔順的、微微打著捲兒的淺褐色頭髮捋到耳後,優雅地舒展著自己的軀體,從容不迫地搭弓,拉弦,射箭。而那修長的四肢上,勻稱結實的肌肉隨著每一個動作發生微妙的起伏,構成音樂般和諧的健美和律動。他的眼睛是秋天海水的湛藍色,專注凝神,純粹得不攙雜一絲陰影,這個造物整個無瑕的靈魂都在裏麵閃耀。那一刻,戴克裏憲覺得偉大的阿波羅,還有那些他祖先信奉的美麗神祗在這個青年的身上復活了。不知他這樣屏息注視了他多久,才遲緩地開口詢問:“那個人是誰?”


    “他是塞巴斯蒂安,”隨從看了看底下,“是個高盧的弓箭手,陛下。”


    於是戴克裏憲把塞巴斯蒂安召到他的麵前,看著他像其他一般士兵那樣,以羅馬的禮儀恭敬地向自己舉臂致敬。


    “你就是塞巴斯蒂安,那位高盧的弓箭手嗎?”


    “是的,陛下。”他麵前的人開口答話。他的嗓音就像他的眼睛那樣清澈迷人。


    “我仔細考慮過了,羅馬的禁衛軍裏像你這樣的人實在很難得。如何?你是否願意彌補我們的這個遺憾?”


    塞巴斯蒂安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對不起,陛下,”他遲疑著說,“您的意思是……”


    “不要懷疑,塞巴斯蒂安。你射箭時完美的模樣,剛才我都看見了。我相信我們的諸神一定特別眷顧你,才賦予你如此出色的外表和技能。我歡喜你伴在身邊做忠誠的保衛者。”


    塞巴斯蒂安眉梢顫了一下,“——不,您過獎了。”


    戴克裏憲隱隱覺得,塞巴斯蒂安平靜的回答裏似乎蘊藏著一絲莫名的輕蔑語氣。他並不知那是為什麽。但是愷撒終歸是愷撒,以羅馬的榮耀為冠冕的君主,一切是按照他的意願實現的。後來塞巴斯蒂安沒有再說什麽,他再次向愷撒敬禮,一如其往常的平靜態度,默默接下了這項任命。在戴克裏憲滿意地帶著隨從離開後,塞巴斯蒂安突然流暢而迅捷地彎弓發射,箭矢帶著無情的淩厲,不偏不倚地射入了神廟的描繪精美的圓柱裏。


    戴克裏憲很快就宣布,任命塞巴斯蒂安為他的近衛隊統領。沒有人提出異議。因為塞巴斯蒂安的才華出眾,武藝很好,作戰勇敢,他的優秀是公認的。


    作為至高無上的愷撒,作為生性喜好享樂的羅馬人,戴克裏憲寵愛美麗的少年。但是塞巴斯蒂安不一樣。他自己也無法說清,塞巴斯蒂安究竟是哪裏與他們不一樣。他卻並不知道他優雅的塞巴斯蒂安對他來說其實是一條危險的靈蛇,盡管目前為止,他的這位衛隊長表麵上是多麽溫順馴良。


    馬克西米努斯第一次看見他的隊長也是在一個夏日的午後。那時他們操練的隊伍正稍事短暫的修整。在空曠的沙地上,羅馬的士兵把他們的長官包圍在一個最醒目的位置。他們向那年輕人說道:“塞巴斯蒂安,給我們講講你那位神明的事情吧!我們非常願意聽一聽。”於是他們都看見他微笑起來,臉上自然而然地煥發出喜悅飛揚而超脫塵世的神采。他開口了,那嗓音極具穿透力和迷人的魅力。然而這不是饗宴美酒、輕羅佳麗的輕浮魅力;而是高貴的,莊嚴的,前所未聞。他說:“我現在所說的,不僅僅是我的神明,而是一切萬有的主宰。而我的言語所及,不抵他奧妙的億萬分之一。你們要問我,是誰有這樣的權柄,要追問我他的名字,我隻能回答說:他就是他。他本就是存有,永遠存有;甚至現今他就在這裏。……”


    馬克西米努斯和其他的人一樣,雖並不全然能了解他話中的意思,但是全都認真地諦聽。有時候他心底也有陣陣的恐懼。他其實非常明白,人人都明白,塞巴斯蒂安所說的“他”叫什麽名字。塞巴斯蒂安是基督徒。羅馬人不能提“他”的名字,因為這個信仰——羅馬絕不容許。羅馬既已把他處死,當然也能把他的信徒處死。一代代愷撒下來,他的殉道者的血流滿山穀。人人遠遠聽見食屍鷲鴉的鳴叫,都不敢接近。但是他們看見了塞巴斯蒂安平和微笑的麵容。他們不明白原因,但能知道他的心中從來沒有恐懼。馬克西米努斯從他的笑顏裏覺得,他甚至是在期望,等待。當他確認這一點後,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麵。


    那天傍晚的時候,馬克西米努斯追上了他的隊長,他渴切地望著他的眼睛,急促地說:“塞巴斯蒂安,我該怎麽做?我想認識‘他’!我想和‘他’說說話!我想像你那樣追隨‘他’!”塞巴斯蒂安看著他,沉默地等他平靜下來,對他說:“這很艱難,也很簡單。因他,你肩上要承擔重荷,可能會流血,也可能會死亡。你準備好了嗎?”馬克西米努斯哭了,在他麵前跪下,用力點著頭。於是塞巴斯蒂安溫和地微笑,把手放到他額上,覆了一會,又持住他的臂膀助他站起來。


    “不要對我下跪。你隻要信他,和我一起祈禱。”


    後來,近衛隊的許多士兵與他們的長官一樣信奉了基督。在他們勞累一天過後,他們這些士兵聚集在秘密的會所裏,或幹脆是黃昏時靜寂的糙地上,手挽著手說“爾旨承行於地,如於天焉”。塞巴斯蒂安祈禱的樣子很美。這與在訓練場上射箭時的美是截然不同的。後者的美是時時流動的海風,其中充滿了壓迫性和勝利意味的力量。而祈禱的美是平和,是寧靜,是安詳。那位在挽弓時像要把所有元素都波動得跳躍逸歌的年輕人,現在竟然能使萬物屏息停滯——隻要他念出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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