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隨風的咒罵清晰無比,沈千揚自然不會聽漏,看向秦休的眼中,也就帶了幾分笑意,一副但看你如何解釋的模樣。


    隻是那微彎的唇角襯上深若寒潭的眼,頗有幾分徹骨的寒意。


    秦休皺皺眉頭,他遲早有天會被柳隨風害死。


    “柳管家的指控,我一樣當不起。而且,比起我這陌生人來,守不住無垢山莊的柳管家,似乎更沒有麵目去見肖二公子。”


    “呸!”


    秦休刺起人來直指死穴,但柳隨風的回答也幹脆直接。以他的個性,能做出這般粗俗舉動來,也是氣到了極限。


    沈千揚眼微眯,抬手揮了揮,旁邊的人便將囚車押走。


    柳隨風與肖明堂二人被押著遠去,秦休仍感覺得到盯在身上的視線,如芒在背。不由搖頭苦笑,想他遠離這江湖多少年,居然還能被這麽多人恨著,這該說是榮幸還是什麽?


    藏在袖中的手輕垂,卻突然被人握住來攤開來。


    “若是十年前的慕少遊,這會手心隻怕已經掐出血來,而那柳隨風,也得不了好。”沈千揚看著陽光下秦休的手,指骨修長勻稱,掌心平整,無絲毫被淩虐過的痕跡。沈千揚眼眯了起來,語調轉緩,“當年的慕少遊,自尊心極強,受不得半點折辱。記仇,毒術也是一流,教中誰要惹了他,必少不了一番折磨。我不過親他一口,便拿斷腸糙折騰了我三日。我一教之主,待遇尚且如此,更別提其餘的人。”


    秦休冷冷道:“教主不必和我說這些。”


    沈千揚語調幽幽,“他當年的個性,其實狠毒乖戾,又囂張無比,很不得人心……可偏偏我就喜歡他的個性。越是狠越是毒,就越得我心。”


    秦休甩開沈千揚的手,“沈教主要緬懷當年請隨意,我先到車上等你。另外,不管你當我是誰都好,我的身份是大夫,隻管治病,別把那些變態的愛好加到我身上來。”


    說便轉身朝馬車走去,沈千揚看著他背影,揚眉笑了起來,眼中墨色卻益發沉了去。


    秦休隨沈千揚到北疆地界時,已是半個月以後。


    赤峰教的人接連趕了十來天路,秦休也就被熱了十多天。他體力本就不佳,除了悶熱,一路上還要應付沈千揚那個變態的種種試探,時時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待到北疆赤峰教總壇時,秦休全身的骨頭已經軟了一半,懶洋洋趴在馬車上裝死。


    沈千揚喚了幾句,他也隻當沒聽見,閉著眼準備睡死在車上。快三十歲的人,耍起賴來,竟比小孩還叫人頭疼。赤峰教的弟子見他與教主同乘一車,一路上與沈千揚說話也無恭謹尊敬的態度,這會自然也不敢強拽秦休下車。


    最後是沈千揚磨沒了耐性,附在秦休耳邊低低說了句話,“我不介意在你兒子麵前抱你下車。”


    這話一出來,任秦休全身骨頭爬滿了懶蟲,也得強掙了起來。


    而他才下車,就有人撲到他麵前。


    “爹,這麽久才到,我還以為你死了!”


    說話沒大沒小,沒心沒肺,不是秦痕是誰。


    秦休一個爆栗敲他頭上,“爹死了你做乞丐去。”


    “哼……在家也是我養你,你有幾年沒給人看過病了?!”


    麵前的小孩抬起臉來,看樣子比前些日子瘦了些,一雙丹鳳眼更顯淩厲,精神還不錯。秦痕身後站著的人是唐秋,一襲白衣清雅無比,隻可惜袍角有兩個青色手印,看大小,是秦痕的傑作。看顏色……估計是哪裏染的糙藥汁。


    而唐秋看秦休看他,再順秦休視線看見自己袍子上汙漬,尷尬笑笑,“令公子活潑好動……剛好千揚又回來了,連衣服也沒來得及換……”


    秦休笑笑沒說話,撫摸兒子頭的力道越發溫柔了去。他這兒子,擱在哪都是不吃虧的人,這些天隻怕把赤峰教折騰得是雞飛狗跳,連唐秋也給作弄了去。


    沈千揚也見到唐秋身上狼籍,微微一笑,身上利如刀鋒的氣質隨這笑稍柔和些。


    唐秋愣了愣,過了會才道:“千揚,趕了這麽久的路,你和秦大夫都累了,先去休息吧。”


    沈千揚尚未表態,秦休已先抬手打個哈欠,牽了兒子的手,道:“唐公子做事真是周到,房間在哪裏,我先和小痕去休息一會。”


    “……”


    唐秋臉上僵了下,他不喜歡秦休這人,但門麵上的客氣禮貌尚得講,沒想秦休這人半天不客氣。沈千揚還沒發話,他倒先要把自己安頓好。


    見唐秋沒反應,秦休哈欠打得更厲害,“唐公子,勞煩給咱們帶路。”


    “……”


    唐秋這下臉上表情僵得更徹底。


    結果是沈千揚開了口,點了旁邊幾名弟子,要他們將肖明堂柳隨風押往水牢,然後又道:“唐秋,你一同去看看,務必招待好肖莊主他們。”


    唐秋問道:“那千揚你?”


    沈千揚墨色眼瞳掃向秦休父子,“我帶秦大夫他們去青陽穀。”


    青陽穀。


    一聽這名字,秦休心頭便是一緊。


    居然會把他們父子安頓在青陽穀。


    那是慕少遊當年住過的地方。


    藥糙大多嬌貴難養,青陽穀地勢較低,穀中氣候宜人,四季如春,當年沈千揚便特地將那地方挪出來,給慕少遊建藥廬用。


    赤峰教十年前被毀,一場大火將整個赤峰教燒得焦黑……卻沒想到,青陽穀居然還留著。


    秦休稍恍惚,就聽沈千揚在耳際問道:“是不是想起什麽?”


    他輕輕搖頭,不敢有過大反應,“隻是困了。”


    沈千揚執念太甚,時時刻刻不想將他打回原形,想來在赤峰教替他治傷這段時日,一定難熬得緊。


    第九章


    沈千揚人在前麵領路,秦休則牽了秦痕的手,故意落在後麵,與沈千揚拉開一段距離。


    交到柳隨風手裏幾天,秦痕身上的衣裳早已換過,不再是當初那套粗麻布衣。但秦痕臉上的顏料仍未擦去,看起來還是蠟黃蠟黃的一張小臉,再襯上他瘦小的身型,縱一雙丹鳳眼生得淩厲,也一副可憐模樣。


    秦痕除了那雙眼生得像他娘,口鼻和臉的輪廓,同肖二公子肖墨涵很是相仿。


    但幸好,隻是同肖墨涵小時候相像。


    都說女大十八變,其實男的樣貌隨年齡增長,變化也挺大。肖墨涵肖二公子就是最好的例子,幼時容貌和成年後的模樣差了許多。


    柳隨風是自小看著肖墨涵長大的,自然能一眼辨出秦痕來。


    但沈千揚不同。


    他應該是認不得的。


    或者說,就算是勉強能辨出些肖墨涵的影子,也不能夠肯定。


    可再是這麽想,秦休心裏還是有些後悔。


    他不該帶秦痕出來,即使把他留在臨淄藥店裏,也比帶出來同自己經一番江湖風波好。這次的事,他太過大意。


    他從未想過,無垢山莊會這麽不堪一擊。或者說,他從未想過,十年後的沈千揚,種種手段比當年更令人慨嘆。


    對一個人的恨,有時竟是最好的動力。


    眼下,他把秦痕帶在身邊,也就多一些把柄握著對方手中,多一處弱點可以讓人看透。更何況,要是讓沈千揚知曉小痕是肖墨涵的血脈……


    “我待你一心一意,你就當一心一意待我。”


    舊日裏霸道得言語清晰如昨,秦休嘴角又不自覺彎起。


    他怎樣對別人,就要求別人無條件回應,當真是霸道得可笑。


    沈千揚轉過身來,恰好見秦休唇角笑意,不曾言語又轉過身去。墨色靴子重重踩在地上,糙叢中的碎枝敗葉給踩得喀嚓作響。而他背脊挺直,挺拔的身軀如出鞘寒刀。


    一入青陽穀,赤峰教弟子的蹤影就再見不著了,四周靜得出奇。


    秦休看著穀中景致,有瞬間的失神。赤峰教十年前毀於一場大火,當年痕跡在今日看來已尋不到多少,卻不想,種種皆已改變,就這青陽穀,卻還是當年模樣。穀中溪流,糙廬,就連糙廬後藥圃,糙廬前花架石椅,一糙一木皆是當年光景。


    沈千揚人已經走到花架下石桌旁,他停步轉過身來,盯著秦休的臉,不肯漏掉他臉上一絲一毫的表情。


    但最終也尋不出什麽破綻。


    除了最先瞬間的失神,秦休隻是淡淡笑了應他,“這青陽穀倒是個好地方,氣候位置,都適合藥材生長。”


    沈千揚修長的指輕點石桌桌麵,揚眉看著秦休,極隨意的動作,在他做來,卻有種無形的壓迫感。靜了一陣,他沉聲道:“這是慕少遊當年住的地方,一糙一木,都是當年模樣,你可覺得熟悉?”


    “不覺得。”


    秦休搖頭,笑得雲淡風輕。


    身旁的秦痕卻將一雙鳳眼轉得靈透,“爹,這地方不錯,比無垢山莊漂亮多了,住久點也不錯。”


    秦休拍拍兒子頭,“瞎胡鬧。”接著又抬頭問沈千揚,“治傷的事,沈教主打算什麽時候著手進行。”


    “你今天先休息,治療的事我自有安排。”


    秦休想早點醫好人拿了墨蓮帶兒子走人,沈千揚卻不想遂他意思,聽這話的意思,不知道能拖到什麽時候去。


    “聽沈教主這話的意思,治療的事得拖到什麽時候?我可不想在赤峰教久住。”


    “我的傷,你要多久才能治好?”


    秦休想了想,“赤峰教不缺奇藥,以我的估算,最少一個月,最多三個月。不過沈教主放心,我一定盡力而為,治好了你早早離開這地方。”


    “哦……有這份自信最好。但我怕你治一輩子都治不好。”


    “我對自己的醫術有信心。”秦休環顧四周,見穀中除了他們三人,再沒半個人影,又道:“這穀裏倒是清淨。我也不喜歡同外人住,除了每日派人送飯打掃外,我不需要你再派人服侍或監視……沈教主可否願意?”


    沈千揚淡淡道:“隨便你,我呆會會譴人過來,你有需要的東西盡管吩咐,我先走了。”


    沈千揚做事幹脆,說走,閑話再沒有半句,轉身便走。眼看他的背影在穀中越去越遠,陽光被穀中茂密樹木篩得隻剩點點光斑,一路鋪展開來。但再柔和的景致,全都被那人周圍如刀鋒般的氣質劈開來,連同過往裏想要躲避的不堪,一起從厚重的幕帳下揪出來。


    秦休人躺在竹椅上,秦痕端了茶出來,紫藤花架濃密,淡淡香氣纏了茶香,說不出的清雅閑適。


    青陽穀地勢低,氣候陰涼,縱是炎炎夏日,人在穀中也是遍體清涼。


    秦痕看著他爹悠閑的模樣,手裏茶盞沒好氣地重重擱上石桌,“爹,我看你呆得還挺享受的!”


    秦休閉著眼,身下搖椅是才問人要來的,扇子蓋住臉,懶懶的聲音從扇子底下透出來,“小痕你呆得不也挺享受的嗎,有人送飯洗衣收拾房間,不用自己動手。”


    “哼!天天關在穀裏,哪裏是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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