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盡黑暗裏,隱約是沈千揚逆光的輪廓,冷硬如刀鋒刻就。


    “敢在我麵前想著別人,你膽子倒真大。”


    依稀是舊日裏早該模糊的霸道言語,又真實得過了頭。


    第八章


    秦休再醒來時,人已離開無垢山莊下了飛來峰,被馬車載著搖搖晃晃往不知名的地方走。


    離開明納洞的陰寒,外麵仍然是盛夏酷暑,好在馬車足夠寬敞,車內又用鐵箱放了巨大的冰塊祛暑,車廂裏好歹比外麵多了份清涼。如果能忽視身側的沈千揚,秦休相信自己一定會很享受地睡上一覺。


    可是不能。


    沈千揚這個人立在那,即使不說話,也是種讓人無法忽視的存在,尤其是他的眼神,流連在秦休身上久久不去,就像要用眼刀將秦休身上層層遮蔽剖開來,直看進他心底。


    無論是誰,被人用這種眼神看著也會抓狂。


    何況是在突然被人打暈運走,兒子又被人家扣在手裏的情況下。


    待混沌的腦子再清醒一點,想起寒潭裏來不及處理的墨蓮,秦休忙問道:“墨蓮……”


    然而話才出口,沈千揚已明白他要說什麽,連眉頭也沒抬一下,打斷他的話:“我讓唐秋處理去了,等回了赤峰教,自然會給你。”


    秦休愣了愣,沈千揚突然將他打暈,醒來就要他消化這個消息。


    “回赤峰教,總不會是去北疆吧?”


    赤峰教由北疆源起,又在中原銷聲匿跡這麽多年,現在說到回去,他用腳趾頭想也知道,多半是要回北疆。


    沈千揚的老窩。


    果然,沈千揚不負他所望,點點頭道:“我身上的傷不是三兩日治得好的,不回赤峰教,難道在無垢山莊裏呆著,等中原武林聯手來剿?”


    沈千揚的話也是實話,他身上的傷,秦休醫術再高,少了墨蓮,三兩日絕對治不好。而赤峰教控了無垢山莊,也不可能留在原地,中原武林各派必定不會善罷甘休。


    這個問題沒有必要再糾纏,秦休又問,“那小痕呢?現在人在哪?”


    他已有數日未曾見過秦痕,當初柳隨風在,必不會委屈了他,但換了沈千揚,他就相信不下了。


    “你兒子沒事,等回了赤峰教,墨蓮也好人也好,全都會送到你麵前。”


    “我要一個完好無損的兒子。”


    “我保證。”


    沈千揚說話時臉上沒有半點笑容,墨色的眼深邃,有若寒潭深不見底。秦休對上那雙眼瞳,心裏開始計較別的事。


    按理說自己人被綁了,兒子給人家抓了,墨蓮也在人手裏握著,徹頭徹尾的受製於人。除了與沈千揚一場口頭約定,再沒憑藉的東西,事到如今,換了別的人,也許就忍口氣窩一邊呆著,等到了赤峰教盡力醫好沈千揚,然後帶了兒子東西走人。


    可秦休畢竟不是這種人。


    吃悶虧這種事……相當不符合他的個性。


    頸後被劈的地方仍然鈍鈍的疼,開玩笑,沈千揚是什麽人,他下手,再輕也重。


    不過,沈千揚這人別的好品質沒有,一諾千金這四個字卻當得起,他答應過的事情,秦休並不擔心他反悔。


    也因此,算起帳來便少了許多顧忌。


    秦休抬手揉著脖子,那眼斜了斜沈千揚,笑得全是嘲意,“不曾想,沈教主也這麽不入流,交易才說定,眨眼就翻臉偷襲。”


    “我並不是偷襲。我動手時,你看得清清楚楚。”


    秦休暗自咬咬牙,這意思,也就是隻怪你秦休自己沒本事躲,我可是堂堂正正大大方方出的手。


    “沈教主好厚的顏。”


    厚顏無恥!


    沈千揚抿了唇沒說話,刀鋒刻就得五官輪廓清晰無比。


    秦休眼一瞥,看見車內矮桌上冰鎮的酸梅湯,笑笑端了在手。


    沈千揚不解看他一眼,秦休卻笑了將手一翻……


    他與沈千揚坐得極近,這會手一翻,手裏酸梅湯一倒,一碗湯水穩穩噹噹撲在沈千揚懷裏。眼看著沈千揚玄青色袍子上一大片水跡瞬間洇開來,狼狽至極。沈千揚眼裏一點光亮飛閃過,唇抿起的弧度更見冰涼。


    偏偏秦休還歉意對他笑笑,“沈教主武藝高強,一碗湯水,沒理由躲不過。”


    其實秦休相貌實在稀疏平常,屬於一丟人堆裏就扒拉不出來的角色,但唯獨那一雙眼生得極好,清明無比,如名家執丹青妙筆蘸了墨細細描就,不笑的時候迷迷濛蒙似湖上煙光水色,笑起來卻是又碧水青山樣動人無比。


    沈千揚看著他笑,眼中色彩漸淡了淡,身上刀鋒般的氣質柔和了些。其實沈千揚自己也有些不明了,對著這雙像足慕少遊的眼,明明該是極致的恨,偏卻帶了醉意,不可抑製地想要跌進去。


    未與秦休計較,沈千揚坐到秦休身邊,“我下手是重了些……我替你看看。”說著竟真伸了手去,親自替秦休揉起後頸淤青。


    秦休自然拒不過,沈千揚手觸上他頸間肌膚,不輕不重地揉著。沈千揚手下力道適中手法嫻熟,隨他動作,秦休覺得頸上的酸痛漸漸消減。


    隻是……本該是極享受的事由麻煩的人來做,這享受也就打了折扣。


    秦休將嘴角勾起,一副極享受的模樣,嘴裏邊飄了句話出來。


    “不錯不錯,沈教主這治跌打損傷的手法,隻比我家小痕差了一點點。”


    拿沈千揚與他家兒子比,差得還是沈千揚。


    感覺到頸後的手停了下來,車廂裏溫度瞬間降了些,再是沈千揚略低的聲音。


    “既然你已經醒了,就去看看故人如何?”


    “啊?”


    “據我所知,你入山莊的時候,肖明堂尚在閉關,你們倆連麵都沒見上。不如這會見上一麵?肖莊主現在的模樣,隻怕江湖中人還未曾有幸見過。”


    秦休心裏有不好的預感,轉眼去看,沈千揚眼中隱隱有興奮。他心裏不由叫聲淒涼,他就知道這人沒這麽容易罷休。


    見肖明堂,怕是拿無垢山莊的人來試探他吧。


    畢竟,慕少遊與無垢山莊,還是有些交情的。


    雖然這交情隻是由一個人維繫,而那個人也早十年前就煙消雲散,但沈千揚絕不會放過任何一絲一毫可以試探他的契機。


    “我和肖莊主又不認識,這麽熱的天,就不必見了。”


    “慕少遊和他認識。”


    一句話堵住秦休所有後話,你不見,是心虛怕被人家拆穿,還是怕看不得肖明堂等人如今境況。


    這麵,無論如何也要見。


    還得在沈千揚眼皮子底下見,一言一語,一個動作一個眼神,都得讓人家沈大教主看得真切看得明白。


    看得不懷疑才行。


    喚人停車,沈千揚撩開車簾率先跳下車去。


    厚重的車簾撩起,灼人的熱氣便趁隙鑽進來,秦休皺皺眉,不大願意下車。


    沈千揚看他一眼,將車簾完全撩開,正午的陽光瞬間直射車內,刺得秦休睜不開眼。他搖搖頭,隻得跳下車。才下車,就覺熱氣從四麵八方撲上來,將人牢牢裹在裏麵,頂頭紅日更如火輪,像要將天地間一切燎為灰燼。


    “很熱吧。”沈千揚的麵目在蒸騰熱浪裏竟有些扭曲。“恐怕肖莊主他們還要熱些。”說著話,便扳住他肩膀,將他身子轉了個方向,“他們在那邊。”


    腳下黃沙漫天,頭頂烈日蔽空,秦休眯眼望去,沈千揚要他看的方向,正有數名赤峰教的弟子押了兩輛囚車過來,車裏的人,是秦休所熟悉的。


    肖明堂和柳隨風。


    數年未見,肖明堂的麵目並沒多大改變,依舊如當初的英氣硬朗。


    肖陵的相貌就是隨了他爹。


    隻是此時此刻,肖明堂這無垢山莊的莊主,江湖中人尊崇的英雄,境遇並不好。在烈日曝曬下紅紫的臉色,眉宇間大片青黑,還有鎖住手腕腳踝的鐵銬……想必是受了極重的內傷。而肖明堂身後的柳隨風也沒了往日從容氣度,一身藏青色文士衫沾滿血汙,頭髮散亂,混了汗水血漬糊在一起,人已經給烈日曬得暈了八成,勉強還有兩分清明,卻不是靠耐力吊著。


    這兩輛囚車裏麵,全訂滿了長長的木刺,木刺頂端削尖,長度也計算得剛好。囚車裏的人隻要有一刻不拉直身子,木刺的尖端就會深深刺進他們血肉裏,但也至於要了他們性命。更甚者,是囚車底部也有大大小小的尖刺,囚車裏的人赤腳踩在上麵,必定是錐心的疼。


    何況還是在烈日下曝曬,悶熱難當不說,身上流出來的汗水漬著傷口,那份疼痛更難以忍受。偏偏這樣的痛苦,還不能靠暈厥躲過去,身體上一刻不停的折磨,囚車裏的人連暈厥的權利都沒有。


    也虧肖明堂與柳隨風硬氣,沈千揚百般折磨,他們也咬緊了牙關不肯吭一聲。


    深知舊日裏沈千揚折磨人的手段,秦休心裏也早有準備,但真正看到時,心裏還是覺得不舒服。


    那是一種生理上的反感。


    遠離江湖腥風血雨多年,再見江湖殘酷,多少有些不習慣。


    “他們已經是階下囚,沈教主何必再使手段折磨人。”


    沈千揚冷眼看著囚車中傷痕累累的兩人,並不覺有任何不適。


    “你可是不忍心?”


    秦休道:“你想看的,其實是我那慕師兄的不忍心。我不是他,你又何必逼我來看這場戲。”


    沈千揚笑了來,笑容卻不見明朗,“慕少遊的不忍心,從來隻是對肖家人而已。對別人,他心比誰都狠。我也就是想看看,見他們如今境況,你會是什麽反應?”


    說話的功夫,兩輛囚車已漸漸駛近來,肖明堂視線落到沈千揚身上,立馬利得如寒刀,更重重一口啐過來,“沈千揚,我既然敗了,要殺要寡悉聽尊便,別使這些陰招。”連看都未曾看秦休一眼。


    他是認不得秦休的。


    在閉關修煉的緊要關頭被沈千揚壞了事,強撐著一戰,卻不是沈千揚對手。經脈俱損內力被封,再隨後,卻是唐秋暗地裏襄助赤峰教,無垢山莊數百年基業,毀於他手。


    這些恨怨全都累在沈千揚身上,他哪有心思去顧慮其餘的人。


    對肖明堂的斥罵,沈千揚淡淡一揚眉,冷冷道:“成王敗寇,他日我落在你手中,無論你使何種手段,我絕不說半句廢話。”


    肖明堂又是一口重重啐過來,奈何氣力有限,連沈千揚衣角都沒沾上。


    沈千揚不再理會肖明堂,轉而向秦休道:“你當年替肖家做那麽多事,結果肖明堂已經不認識你了嗎?”


    秦休笑道:“肖莊主本來就不認識我。”


    沈千揚不置可否,抬手做了個手勢,押送囚車的弟子便將囚車拉走。肖明堂的囚車過去,柳隨風的囚車從兩人身邊走過時,已昏沉沉的柳隨風突然睜開眼,視線落在秦休身上,眼裏幾乎能恨出血來,一句咒罵出口。


    “慕少遊,你當真同沈千揚勾結算計無垢山莊!你倒行逆施助紂為虐,我倒要看看,你死之後拿什麽麵目去見二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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