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方大驚失色,本來隻是想捉弄他,放了兩隻菟絲蟲在他身上,可他大喊大叫的樣子著實嚇著她了。難道他怕蟲嗎?一個萬年的老妖怪怕蟲?更叫她措手不及的是他開始脫衣裳,就這樣……光天化日之下開始脫衣裳……


    她忙捂住了雙眼,比他叫得更大聲,“白準,你瘋了嗎?誰讓你脫衣裳了!”


    他說:“我害怕呀,娘子你快幫我看看,哪裏有蟲子。”


    可是他的語氣變得出奇的平靜,甚至字裏行間夾帶了揶揄的味道,無方一瞬明白了,這個不要臉的裝瘋賣傻,脫光了想汙染她的眼睛。她後悔不迭,不該拿這個蠢辦法整治他,這下被他反將一軍,把自己弄得無路可退了。她隻有好言勸他,“別那麽想不開,還是把衣裳穿上吧。”


    月光下的令主說不,“我發現不穿衣裳還挺涼快的。娘子你別害羞,又不是沒見過,為夫的身材很好的。你看我一眼嘛,我都脫光了,方便你看清我的臉。”


    他越是這樣,她越嚇得閉緊了眼,又急又惱咒罵他,“白準,你就是個不要臉的癩蛤/蟆!”


    他卻來拉她的手,“我比癩蛤/蟆可好看多啦。你真不看嗎?不看也沒關係,反正手是第二雙眼睛,那就直接摸吧。”


    無方驚聲尖叫,他想讓她摸哪裏?奮力甩手,可怎麽也甩不掉他。令主氣壯,最後強行把她的掌心按在了自己臉上,哼哼淫/笑著:“借你感受一下,皮膚是不是吹彈可破?本大王的驚世美貌,就問你怕不怕!”


    ☆、第 40 章


    無方腦子裏一片空白, 像有濃濃的霧, 伴著隆隆的心跳,讓她惶恐不安。


    他還是那種自大又自得的語氣, 美貌驚世不驚世她不知道,畢竟先前看見的是冰山一角,隻記得那抹唇色鮮亮如春, 是她以前從來沒有見過的。


    想必他對自己的相貌很自信吧, 真是個奇怪的人啊,分明愛美到不行,袍子卻從來不換。他害怕什麽呢?怕人認出他的相貌, 會對他和魘都造成什麽損害嗎?她心裏起疑,手指卻不受控製地在他臉上緩慢遊移——這裏是眉毛,眉形工整,飛入鬢角。眼睛單靠描摹, 說不出來,但眼睫很長,刮過她指尖, 癢梭梭的。然後是鼻子,是口唇……這些曾經深深鐫刻在她記憶裏, 有時午夜夢回,她甚至不隻一次回味過。


    對於一個人的相貌, 視線的直觀感受,和觸摸投射在腦子的印象,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體悟。起先還需他引導, 後來她的手指有自己的意誌,一點一點細細“看”,皮膚的紋理和觸感,都如重拳一樣叩在她心門上。


    說他解風情,其實並不,他一開口就情調全失,“娘子,你像個瞎子……”


    她闔著眼,虎著臉,“閉嘴,不許說話。”


    令主認為她已經入迷了,果然他的美貌是無與倫比的。


    好吧,不說就不說,他想到一個挑逗她的好辦法。靜靜等著,等她的指尖移到他唇邊時,他伸舌一卷,把那櫻桃一點紅叼進了嘴裏。


    月色下的臉,大概已經紅得火燒一樣了,無方感覺頰上的灼熱一路向下蔓延,竄進交領,覆蓋住了胸膛。這沒羞沒臊的老妖怪明明花樣百出,還總裝純潔,她覺得以前真的看錯他了。


    要繃住,不能如了他的願,她寒聲說:“白準,其實你是一隻狗精。”


    令主想反駁,可是不方便說話,聳了聳肩,隨便她怎麽調侃。


    於是她再接再厲,“真是越想越像啊,你忠實、誠懇、樂觀向上……”


    目前為止說的都是他的優點,雖然她猜錯了,但令主也不介意,很認同地點了點頭。


    “你到處標記,劃分領地,色心不死,膽大包天……”她莞爾,笑得十分含蓄,“所以你是狗精。”


    這下令主受不了了,“你胡說,什麽叫到處標記,我沒有隨地大小便的習慣!”然而一開口,她的手就從他嘴下脫逃了,令主發現自己著了她的道,氣呼呼說,“娘子,你變壞了。”


    她冷笑一聲,“彼此彼此。有的人表麵老實,其實處心積慮,不單算計別人,還勾搭有夫之婦,道德敗壞,喪盡天良。”


    令主一聽發現不大對勁,難道說的是他?他歪著腦袋想了想,“我勾搭自己的娘子,也算勾搭有夫之婦?”


    無方對他的裝傻充愣表示不齒,“我說的是冥後,別以為別人看不出來,你們倆之間分明有染。”


    令主目瞪口呆,三千多年前的事她都知道了?她不是才活了一千來歲嗎?他決定撇清關係,“我和冥後之間很清白,而且我不喜歡羅刹女。倒是你,我可以提一個要求嗎?”


    “說。”


    “你和冥君可以不要眉來眼去嗎?那個老鬼皮膚幹燥,長得又醜,他根本連本大王的一根腳趾頭都比不上。”


    無方忍不住撇唇,不知道他在吃什麽飛醋,“我是為了看墮落生冊,才不得不應付他。再說人家並沒有任何不軌的行為,我也沒有和他眉來眼去。”


    不承認,很好!令主牽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胸膛上,“好了,談話到此為止,娘子你可以繼續摸了。”


    可是她的手卻從他胸前移到了一邊頸項上,也不說話,仔仔細細撫觸那細微的肌理。令主知道,她是在研究他的紋身。上次他故意顯露的脖頸在她心裏留下痕跡了,女人啊,就是口是心非,嘴上說不要,手卻很誠實。


    令主使了點心眼,“娘子,你在摸什麽?”


    她說沒什麽,“我就瞎摸摸。你骨骼清奇,非等閑之輩。”


    令主無聲地笑起來,那是必須的,他到哪裏都是萬中無一。不過畢竟是第一次被女人揣摩,令主歡喜之餘有點小尷尬,某個地方連接他的心髒,心髒跳得越急,它便越渴望。


    渴望的具體是什麽,他還不知道,反正他就想抱一抱她。未婚妻閉著眼睛的樣子真美,好想對她為所欲為啊……可惜他不敢。他說:“娘子,我是真心喜歡你的。以前那個跟人跑了的守燈小仙,我從來沒有想過和她生孩子,可是你,我第一眼看見你,就想和你……”


    啪地一下,還沒說完就挨了一個大嘴巴,令主泫然欲泣,“白頭到老啊。”


    好像冤枉他了,無方有點愧疚,在她打過的地方順手抹了兩下。


    令主又不死心,他壯起膽拉她的手,“別總摸臉啊,為夫還有很多地方值得賞玩。娘子你要不要試試盲人摸象?”


    這下真的觸怒她了,她想掐他,但緊繃的肌肉讓她無從下手。她大呼小叫,“你輕薄我!”然後找到他的腰,狠狠揪了一把。


    令主嘶嘶吸著涼氣,天地良心啊,他還沒幹就被她識破了。他揉著腰說:“反正你要嫁給我,別說這麽見外的話。”一麵嘀咕一麵摟住了她的肩,“娘子你讓我抱一下,我天天看著你,還是很想你。”


    《大愛通要》上說,如果你深愛一個人,會觀之不足,即便她就在你身邊,你也還是一刻不停地想念她。令主對比一下自己的症狀,知道自己已經病入膏肓了,如果這個未婚妻又跟別人跑了,他可能會抹脖子的。


    喜歡啊,真喜歡,心髒收縮成小小的一顆核,表麵千溝萬壑,每一道凹槽裏都裝滿了思念和愛意。她掙紮,全當她熱情的回應了。令主用了點力把她按在懷裏,小聲噓著,借此安慰她,“我知道你也是愛我的,隻是不肯承認罷了。”


    無方想哭,那她的理想怎麽辦?過去一千年的兢兢業業全打水漂了嗎?天知道她是怎麽惹上這個煞星的,她到現在連他的長相都不知道,就算動心,至少他得有人格魅力能吸引她吧!可他呢,一腦袋漿糊,淳樸裏透著奸詐。他到底是什麽秉性,她越來越看不懂,反正就是無賴加流氓,沾上了怎麽都甩不掉了。


    她唏噓著,帶著哭腔,“後話先不說,你能不能把衣裳穿起來,我閉著眼睛好難受。”


    令主咦了一聲,“你到現在還沒睜過眼嗎?至少偷看我一下啊。”


    所以她永遠跟不上他的腦子,偷看一下,把她當成什麽人了!


    令主咂嘴歎息,“剛才的蟲子不見了,身上也不癢了,娘子其實是你使詐吧?”


    無方認命地點頭,“我放了菟絲蟲在你身上,想教訓你一下,沒想到……”沒想到他打蛇隨棍上,居然把自己脫了個精光,以後她再想懲戒他,必須三思而後行了。


    令主恍然大悟,鬆開她說:“難怪呢……那這回我算是白脫了?我連褲子都沒穿……”


    無方枯著眉,垮著肩,聽見他窸窸窣窣的動靜,腦子裏浮現出一個寬肩窄腰,光著屁股蛋子到處找衣服的身影……阿彌陀佛,她這是色心萌動了嗎?忙結起手印念經求清靜,剛默讀了一個開頭,令主又活蹦亂跳跑過來,在她肩頭輕輕一拍,“好了。”


    鑒於他有撒謊的前科,無方沒敢立刻睜眼。她伸手在他身上摸了兩把,聽見他吃吃地笑,“娘子,你還是很眷戀我這具身體的,對吧?”


    隨便他怎麽說吧,她鬆了口氣,戰鬥沒能燃起硝煙,她已經敗下陣來,她覺得精疲力盡,一下子倒在了草地上。


    剛才那熒熒的亮還沒有散盡,她側過身子,聞見青草的味道,看地平線被一簇簇的光點亮,極細的一道青灰的影,向遠處奔騰而去。金鋼圈裏的須彌幻境,隨人的意誌變化,它是一個獨立的空間,沒有外界的浮躁和喧囂,她的內心是怎樣的,這幻境就是怎樣的。以前她拿它連起天極城和十丈山,它就是一段近路,可以讓她快速抵達想去的地方。心裏有目的地,瞬間便能轉移,來梵行刹土前目標是虛無的,隻好漂洋過海一步一個腳印。但反過來呢,從梵行回到鎢金刹土,回到無量海畔,隻需一眨眼的工夫。


    還好,其實她還有退路。


    身旁的草地簌簌作響,她轉頭看,他躺在她身旁,似乎很愜意,兩手枕著後腦勺,袖子落到肩頭,手臂上暗紋發出微光。


    “這是什麽?”她好奇地伸手戳了一下,“是梵文嗎?”


    他唔了聲,“不是好東西,是我的封印,但願一輩子沒人能解開。”


    他身上有很多秘密,就比如這封印,無方試探著問:“解開就要給人做碎催了,是嗎?”


    他忽然變得很驚喜,“娘子,我說過的話你一直都記得,還說你不愛我!”


    她嫌他總是東拉西扯,“我在跟你說封印的事。”


    封印麽,就像他說的,不是好東西,因為一旦有人解開,他就得入世了。他把胳膊送到她麵前,“其實也不能算碎催,不過是命運捆綁,相互扶持,相互倚仗的關係。不過我就想在梵行刹土上當土霸王,不大喜歡換環境……娘子你試試,看能不能解開它。”


    無方抓著那條胳膊研究了半天,“我來試試嗎?怎麽試?”


    “以口為鑒,以心轡之。”


    “直截了當一點。”


    “親它一下。”


    無方翻了個大大的白眼,翻完後自己也覺得怪誕,一個惡人真可以催逼出所有表達不滿的肢體動作。以前她不會翻白眼,跟他混久了,不由自主變得粗豪了。


    親一下,不過是拿口唇當鑰匙,這麽理解心裏就踏實多了。隻是她仍舊納罕,為什麽他身上會出現所謂的封印?不會又在胡謅吧?


    她猶猶豫豫,看了他一眼。他仍舊躺著,臂彎那頭隱現一個完美的側臉,高深的鼻梁和眼眸,恍惚讓她想起吉祥山千佛像上的空居天1。


    逐步逐步看見他的臉,從一部分,到整個側麵的輪廓,雖然心裏五味雜陳,卻不會像起初一樣,再感到驚訝了。可能是宿命吧,無方這麽安慰自己。宿命難違,現在盼望著自己是這個有緣人,她不願意老妖怪被人牽著鼻子走。他這種脾氣,隻適合在這片穢土上當個土霸王。


    在那熒熒發亮的紋路上擦了擦,她吸了口氣,“我要親了。”


    令主閉上眼睛,陶醉地說:“娘子不必客氣,不光這條胳膊,為夫的全身上下都是你的。”


    她低下頭,溫柔的唇瓣,果真印在了那片皮膚上。令主心頭疾跳,咚咚地,一聲接著一聲,幾乎擊穿他的耳膜。真沒想到,這麽聰明的姑娘居然上當了,她親他了!主動親他了!


    令主霍地翻身坐了起來,她以為他要起變化了,瞠著一雙妙目緊張地盯著他,“怎麽樣?封印解開了嗎?”


    他喉頭咯咯地響,抓住她的手,“娘子……”


    她回握,握得緊緊的,“怎麽樣?”


    “我的胸口好難受。”他哀嚎,又無骨地癱軟下去,隻剩下哧哧的喘氣,臨終宣言似的一手指天,“我白準——生是豔無方的人,死是豔無方的鬼,老天為我作證。”


    無方起先很擔心,害怕他會變身,變成一隻九個腦袋十一條腿的怪物。結果他裝腔作勢半天,什麽事都沒發生,氣得她踹了他一腳,“你這瞎了心的黑狗精!”


    令主嗚咽了下,被踢出去一丈遠,但一點都不惱火,反而四仰八叉哈哈大笑。笑過了看未婚妻的臉,她的表情堪稱精彩,以前的佛性超然已經破了功,顯露出最真實的,姑娘家的本性。


    他拍了拍身邊的草地,“娘子過來,到我身邊來。”


    她怨懟地死瞪了他半天,再想和他理論,遙遙有雞啼傳來。回身望,東方金烏升起的地方浮起了蟹殼青,幻境裏的時間和金鋼圈外一樣,天要亮了。


    他還賴在地上,喚他他也不肯起身。她不再多言,揚袖一揮,把金鋼圈收回腕子上。低頭看,令主躺在地板上,像個滿地打滾的無腦患者。


    她從他身上邁過去,打開了臥房的大門。門一開便看見兩個突兀的腦袋探在麵前,她重重咳嗽一聲,“你們在幹什麽?”


    聽壁腳的瞿如和璃寬茶收勢不住被拿個正著,十分尷尬,“我們起得早,晨跑跑到這裏……”璃寬見他家令主躺在地上,頓時咋咋呼呼,“主上,您這是怎麽了?這一晚上您不會打地鋪了吧?酆都這麽冷,您會著涼的。”


    在璃寬看來這事確實太怪異了,昨晚是他們第一次同床共枕,萬年沒有碰過女人的令主佳人在側,能忍住不搞小動作?可以預見會被魘後臭罵、暴打,反正這晚肯定不太平。退一萬步,就算得手,這麽高興的事,不得搖床呐喊一下嘛,結果什麽都沒有。他和三足鳥偷聽了整整一個時辰,他們房間裏靜悄悄的,連說話聲都不聞。剛才終於有動靜了,沒想到魘後直接開門,然後令主躺在地上,不知是在撒潑還是被打得倒地不起了,璃寬看到簡直忍不住一陣心疼。


    無方重重歎氣,心情灰敗,瞿如悄悄扯她衣袖,她搖搖頭,因為不知道怎麽解釋才好。


    酆都的天比梵行還暗幾分,她走出去,空氣裏有硫磺的味道,據說是城裏每日一行的消毒開始了。向下俯視,蜿蜒的石階盡頭有盛裝美人款款而來。忽而仰頭,看見她,綻出一個燦爛的微笑,“令主起身了吧?十八獄已開,我來接他同行。”


    作者有話要說:  1空居天:佛典謂居住於空中之天眾為空居天。


    ☆、第 41 章


    真是可惜, 如果來得稍早一點, 就能看見令主躺在地上的醜樣子了。無方遺憾地想,看向冥後的時候, 臉上掛著同情的笑意——她也是個妙人兒啊,認識了白準這麽些年,居然還能對他產生好感。冥君除了臉色蒼白一些, 好像也沒有什麽明顯的缺點, 難道比不過一個沒臉的老妖嗎?妖界什麽都好,就是思想太開放不好。既然已經嫁作人婦,為什麽不守著她的夫君和她的城安生過日子?白準到底有什麽討喜, 值得她念念不忘?


    無方性情內斂,心裏想得再多,也不至於做在臉上。冥後步上最後一級台階時,她甚至體貼地相扶了一把, “我們冒昧來酆都,給冥後添麻煩了。天剛亮,害冥後起得這麽早, 實在是對不住。”


    冥後卻是很高興的樣子,“魘後客套了, 酆都看著天天熱鬧非常,但來往的大多是奔著投胎的中陰身, 我與我們主上的朋友,很少有人願意踏足這裏。我算了算,距離上次地藏王菩薩蒞臨, 已經過去兩千年了,這兩千年,隻有昨日無岸殿才算有了生氣。您與令主能來,我們很是歡喜,所以那點小事,務必要為兩位辦妥,不枉你們千裏迢迢走了這一趟。”


    無方含糊笑著,冥後口才很好,說出來的話也很識大體。隻是不知道她對令主的感情到了什麽程度,一大清早趕來,想必昨晚都沒睡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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