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蘅聽到他走過來的腳步聲,心輕輕地顫。她臉色緋紅地將衣襟都拉上,直到耳邊響起窸窸窣窣的軋過幹草的聲音,她知道他又坐下了。


    “你的傷,可還痛麽?”


    昨晚雨疏風驟,巫蘅沒有仔細聽他的聲音,現在聽起來,卻覺得像山間一泓清潤的泉水,夜色裏一勾皎明的弦月。她甚至還聽到,胸口裏某處斷裂的聲音。


    輕輕細細的,她不敢辨認那是什麽。


    他微微笑著遞過一隻手,巫蘅也伸出手去,猶疑地寫:多謝。


    “還不肯出來?”


    巫蘅搖了搖頭,轉眼又覺得自己傻,他看不到,便耐著性子忍著羞澀又寫:你走了,我便出來。


    謝泓軒眉微蹙,他沒有想到,這個少女竟然絲毫都不知恩圖報,吃了喝了,用了藥,便要趕他走了?他心裏想,哪有這麽便宜。


    整個建康城也不敢有人占他便宜的,他挑起唇,“不好。”


    巫蘅一驚,又聽到他道:“你的馬也受了傷,我讓人將它拉走治傷去了,你一人行動不便,怕是走不了。”


    轉眼又誠懇地建議,“你出來,我帶你走。”


    你出來,我帶你走。


    巫蘅沒有出來。


    她害怕。


    那時的巫蘅,終究隻是一個十三歲的終日待在鄉下的小姑,沒有見過世麵,才剛剛經曆了一場背叛,一場死劫。她無比驚惶。


    謝泓就在外麵奏琴,挨著她,隻隔了一道不算厚實的幹草築成的牆,甚至,一隻手便可以推倒。她沒有推,他也沒有,兩人隔著草牆,他奏琴,她聽琴。一個如清泉微風般不然暇塵,一個身如芥子漂泊凋零。


    他一奏琴,便足足彈了兩日。


    巫蘅還是沒有出來。


    第二日時,她聽到他壓抑的幾道咳嗽,心微微一慌,從草牆後探出手來,謝泓把手遞給她,巫蘅倉促地一抓,摸到溫熱的幾滴血,心慌意亂。她用力地寫:你受涼了。


    “那又如何?”他問,語調淡然。


    巫蘅又寫:你該去找大夫診治。


    她在牆裏,她在牆外,他吹的風比她多得多了。巫蘅自己都覺得喉嚨沙啞,他聽聲音來也不是那麽中氣十足的,想來也是染了風寒。


    謝泓不肯走,他執拗起來時,連謝君都治不了他,巫蘅匆匆地又寫:你回來時,我出來。


    她被他打敗了,她願意再信一次,既是無奈,又是解脫。她也不可能真待在裏麵一輩子。


    他的笑容散漫不羈,但卻像得了糖的孩子一樣歡喜。他讓她等他,很快回來。


    後來,後來的記憶對巫蘅來說太過於殘忍,她始終不願意回憶,就連那段殘忍記憶之前,有關於謝泓的,她也始終不願意回憶。


    她沒有對他說過一句話,他也不曾告訴她姓甚名誰,巫蘅以為,茫茫紅塵的一個過客,她的確,不必記得。


    如果不是謝同說了那句話——誠然這裏麵有譴責的意味,還有想看她後悔痛苦的意味,巫蘅最終還是知道了。


    不知道是孽緣,還是上天注定。


    她苦澀一笑,回神時,卻咋舌地發現,原來不知不覺間竟然已經走到了謝泓的賬外。白色的簾帳外,有兩個人打著紅色的燈籠,燭火有一絲飄搖。


    她低著頭往帳篷走去。


    身後百步遠,一襲紫衣的桓瑾之,不動聲色地看著她走入謝泓的白帳,目光有淡淡的憂鬱。


    一人盈盈笑著從身後走來,“桓七郎對她深情不忘?”


    他皺了皺眉,自然聽得出這是誰的聲音,沒有回頭,一身綾羅朱綺的巫嬈自身後走來,眼波璨璨如煙霞,媚色橫生,桓瑾之淡淡道:“這不是韶容夫人該來之處。”


    巫嬈漫不經意,“江山是陛下的,他何處不可去?我既是陛下的女人,來這裏,又有何不妥?”


    桓瑾之無意與她糾纏,拂袖而去。


    巫嬈翹起下頜目光森然地望了眼巫蘅去的方向,陰沉地一哼。


    今晚巫蘅也沒有想到會這麽順利,大約是因為謝同不在的緣故,謝泓的人竟然沒有阻攔她,她順利地掀開簾幕走了進去。


    一種仿佛是近鄉情怯的感覺填充了心房。她赧然地眨了眨眼,逼退那不住泛起的澀意。


    營帳裏的陳設極其簡樸,不過一張床榻,擺了一副矮幾,他正趴在幽幽燃燒的燭火下,外罩著件月白色綴絲錦大氅,手邊的筆點出一個拇指大的墨團。一枝粉紅的桃花,斜插在玉瓶之中,擲下虛虛幾道婆娑的纖影。


    巫蘅看著他,淚水一滴滴地墜下。


    明明才決定要抽身而退,可是她忍不住,為他擔憂,為他牽掛,因為他是那個在她最脆弱最無助時對她好的那個人,她不顧一切地想報答。可是,還能不能夠?


    淚水落下的聲音很輕,還是驚動了謝泓,他睜開眼,巫蘅一驚,下意識要逃竄,左手卻被他牢牢禁錮住。


    “跑什麽?”


    聲音真的很輕,甚至可以稱得上溫柔。巫蘅滴著淚回眸,他的臉色很蒼白,很令人不忍,她輕聲說道:“你的傷還不曾好,夜裏寒氣重,你該早些安歇。”


    謝泓淡淡地笑,“你在關心我?”


    “我自然關心……”見他眼底促狹的意味越來越濃,巫蘅頓了頓,一番話卡在喉嚨裏,出來時,變作慍怒的一句,“不對,謝泓,我來這裏,都是你一早設計好了的,是不是?”


    為什麽庾沉月突然找她騎馬,為什麽庾沉月帶她去城外認識老人,為什麽老人偏要讓她認他為師,為什麽老人屢番勸她來山陰,為什麽……


    方才還滾著淚珠的雙眼,染上了一抹怒意和羞惱,她瞪著他!那神情,像在逼迫他給個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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