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如今大號已經是歐陽墨峴的某人來說,當他重新恢複意識時,有那麽一刻甚至以為陷入了生不如死的倒黴狀況——全身癱壞?植物人?


    他的意識清楚,思維清晰,明白自己是誰,能記起昏迷的前一刻他在喂雞,甚至還能想起小學時背誦的課文,該說他的記憶力從未像如今這般好過。但是,莫說四肢軀幹,便是眼皮嘴唇的存在都感覺不到。


    墨峴忍不住懷疑,自己如今已成了那聞名已久的鬼魂,虛無縹緲無所憑依。


    但這想法隻在他腦海中停駐了片刻,便被一道熱流打散。初時墨峴還察覺不出這熱流自何處來,隻覺得自然還能覺出熱來,那就應該還活著。倏忽間,熱流忽然散開,所經脈絡,清晰的描摹出了四肢百骸。


    若能出聲,墨峴會舒?爽的呻?吟一聲,此時真是比洗熱水澡還要舒服,隻是不知為何,他卻仍舊不能動。


    又過了片刻,墨峴越發的想要呻?吟出聲,不過此時卻已不是因為舒服,而是痛苦了。此時他身體各處,又麻又癢,又酸又漲,像是運動過了度,所有肌肉筋骨都扭曲了起來。這種感覺,甚至比單純的疼痛還要難受上三分。


    也不知被這難受感覺折騰了多久,墨峴忽然感覺自己的右腿動了一動,於是那整條右腿的難受滋味便減輕了許多。墨峴頓時大喜,用盡一切努力讓自己動起來。


    隻是他的眼皮無論用了多大的力氣也無法睜開,嘴巴也連“嗯啊”之類的音節都無法發出,所以既無法看清自己此時的真實處境,也無法向外界呼救。隻是憑著仍舊不怎麽敏感的皮膚觸感,估計出自己的動作似是弄破了皮膚之外什麽幹硬的東西。


    不知過了多久,那難受的感覺總算是消失殆盡了,墨峴也累得有些氣喘。這時他耳邊終於有了些聲響,卻是模模糊糊的聽不真切。


    墨峴剛剛把頭轉向發出聲音的方向,便疲累得昏睡了過去。


    黑暗的室內,鬼醫看著沉沉睡去的墨峴,總算放下了心來。


    墨峴昏睡整整一年,鬼醫便照顧了他半年,雖然因為墨峴狀況特殊,甚至連洗澡喂飯都不用,隻需每兩個時辰用鶴嘴壺給他灌藥,外加監督著那些來求醫的武林中人為魔線輸送內力。這些對不算勞力,但對鬼醫來說卻是勞心。


    半年下來,便是那半張俊秀的右臉,也臉頰消瘦,眼圈烏青,配著另外半張燒毀的左臉,越發的顯得鬼醫名副其實了。


    不過如今墨峴醒了,那他終於能夠輕鬆了。


    鬼醫放鬆得還早了點,墨峴的手腳四肢恢複得到確實是快,第二天便能夠自己坐起身來了,第三天自己摸著東西便能正常行走了。但是,他的耳朵六天後才恢複正常的聽覺,喉嚨十四天後才能發音,眼睛更是花了一個月才能重新張開,但是視覺顯然還不怎麽正常,隻能看見花斑一樣的世界。


    墨峴初時還覺得自己恢複太過緩慢,但聽鬼醫說他竟是昏睡了一年之後,便頓時不覺得慢了——足一年無法行動,肌肉竟然並無萎縮,且幾天之內就能下地行走,這也是在太過匪夷所思了些。反而視覺上恢複得慢些,墨峴才覺得是應當的。


    但鬼醫卻不這麽認為,原本他還想著墨峴能動,就立刻把他趕去做頓大餐慰勞自己呢。現在……鬼醫真是怕他把自己的手指都也剁進菜裏去,所以也隻能鬱悶等待。


    “沒有藥能夠加快恢複嗎?”墨峴皺著眉問道,他昏睡前原本已經變聲結束,但是一覺醒來,這聲音卻又變了。雖不是變得難聽,但這音色又低又冷,聽起來實在不像是自己的聲音,倒像是有誰在配音。


    墨峴話音剛落,便是“啪!”的一聲脆響,卻是鬼醫將一張麵具罩在了他的臉上。


    “戴上!戴上!快戴上!”鬼醫催促著,語氣不耐煩,甚至還有些氣急敗壞。


    蘇醒後,因為眼睛的關係,墨峴還未看過自己長成了什麽模樣,隻是洗臉沐浴之時,碰觸皮膚,知道自己這層皮確實變好了不少。但具體自己變成什麽樣了,他卻是不知。


    “仍舊醜?”如今聽鬼醫如此,墨峴隻道是他失敗了,他原本期待不大,所以如今也並不覺得十分失落,隻是好奇。


    墨峴並未聽到回答,到是聽到了咬牙切齒之聲。


    “不醜。”冷冰冰硬邦邦的兩個字拋了回來,又聽鬼醫惡狠狠的道,“從今日起,無論有無外人,你都給我戴著麵具,否則……小心讓我看到,抓花了你!”


    “是,師父。”


    於是墨峴老老實實的戴上了麵具,也是從今日起,鬼醫開始教導墨峴內功、醫術——因為白天不敢摘下麵具,晚上密林中又是伸手不見五指,再加上忙於習武學醫,另外還要做飯養活自己和師父,所以墨峴竟然漸漸忘了自己換了張臉的事情,直到數年之後終於得以出山,才真正知道了自己的真麵目……


    內功一道,墨峴原本在截雲派時,正式學過的也不過是粗淺的吐納法門。七師兄雖曾偷偷教他相對高深些的心法,但當時七師兄本人也隻是初窺門徑,他二人雖教得努力學得認真認真,但他始終也稀裏糊塗。


    墨峴雖然對傳說中的摘花飛葉,踏水無痕有些向往,卻更加懼怕同樣傳說級的走火入魔,最終這內功一事也隻是不了了之。


    如今既有名師兼名醫——走火入魔還能救回來,他當然越發學的努力認真。


    而鬼醫自然不會上來便傳授。玄奧口訣,而是細心指點墨峴周身穴道經脈。直到鬼醫指在何處,墨峴都能不經思考一一說出名稱、所屬經脈、若被擊中有何反應,又或是此穴位可醫何病等等。


    “這世上內功高深者,大多也通些醫理,往往內息一走,便知自己病在何處,傷在何處。”


    墨峴一愣,奇怪問道:“師父,既然如此,那怎麽你還有那麽多病人?”


    “手伸出來。”


    “啊?”雖然疑惑,墨峴依舊老老實實伸出手,鬼醫瞬間從背後抽出一把尺子,墨峴見事不好,剛要把手縮回來,卻是“啪啪”兩聲,他手心上已挨了兩尺。初時被打的地方知識發麻,沒多久沒打的地方便腫了起來,兩道高高血檁子,火燒火燎的疼。


    “師父,能說明白了為什麽打我嗎?”墨峴捂著手,疼得直呲牙。


    “因為你笨!我說的是‘通些醫理’,又沒說他們精通醫理?內功再強也不過是些武人,小病小傷能夠用內力壓下去,大病大傷依舊要靠醫藥,否則那就等死吧。”


    墨峴嘴唇動了一下,想問什麽,但是手心還疼著,終究忍住了沒問。但他雖戴著麵具,嘴唇卻是露在外邊的,鬼醫自然是看到了他的這個小動靜。


    “我知道你想問什麽,你想問的是為什麽你師父——我,既通醫理,又武功超群對吧?”


    墨峴想問的當然不是這個,他隻是想問一下,他能不能給自己的爪子抹點藥。不過看鬼醫如今神采飛揚,洋洋自得模樣,他當然是不敢實話實說的,而是很狗腿的點著頭。


    “哈哈哈!”果然鬼醫開懷大笑了起來,“我江淩江某人哪裏是那些凡夫俗子可比的,莫說是武功,醫道,琴棋書畫、陽謀詭道,我也是無一不精無一不曉,可惜……”


    墨峴忍住了呲牙的衝動,雖然鬼醫這番話確實讓他牙酸無比。


    “啪!”鬼醫忽然一拍桌子,站了起來,“不行!想我如此人物,怎能教出一個繡花枕頭的學生來?!我要……”


    “師父,快到午時了。”也即是快到吃飯的時候了。


    鬼醫僵了一下,好似在做激烈的思想鬥爭,最後一咬牙一跺腳!


    “我想吃竹筍了。”


    “我這就去南邊竹林裏采些來。”


    “好,快去快回。”


    “是,師父。”


    墨峴這次雖然因為吃飯問題躲過了一劫,但俗語有言: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


    鬼醫依舊開始了他的課程改革,首先針對的就是墨峴的怕疼問題。


    “但凡習武之人,不能隻會打人,還要會挨打。所謂會挨打,不但指的是在被打時要能躲開自己的要害部位,而且還要能忍住疼痛,即便皮開肉綻,骨斷筋折,也要麵不改色,鬥誌昂揚!你明白嗎?”


    “明白。”墨峴正襟危坐,“但我不明白的是,師父,你為什麽要點我穴道?”——原來所謂的正襟危坐並非自願~


    “當然是,讓你不要掙紮反抗。”


    “什麽……不要反抗?”


    “當然是一會疼的時候。”從藥箱裏拿出一個小瓶,鬼醫舔了舔嘴唇,獨眼閃亮得如同發光一般,怎麽看怎麽像是挑選從何處下口的餓死鬼,“若是真刀真槍,我怕在你身上留下疤痕,所以就隻能用這個了,想知道它叫什麽名字嗎?”


    “不想。”


    “真是不貼心。”墨峴的不配合讓鬼醫哼哼了兩聲,“不過我還是要告訴你,它叫千刀萬剮~”


    “師父,你小心我疼得沒力氣做晚飯。”


    “沒關係,午飯我吃得夠多,偶爾餓一頓沒關係。”


    “我晚上給你做三絲蛇羹好不好?隻要你現在別過來。”


    “為了徒弟成才,一頓三絲蛇羹算什麽?放心,我會很溫柔的……”


    “別……嘶……”倒抽一口冷氣的聲音。


    “嗬嗬嗬~叫出來吧,叫出來會好受些,反正這裏隻有我們兩個人。”


    “呼……呼……”急喘的聲音,顯然不是不想叫,是已經疼得叫不出聲來了。


    “時間還很長,慢慢享受吧~”


    “啊!唔!”


    幸好這幾天沒病人,否則……


    忍痛訓練之後,內功終於正式開練,墨峴奇怪的是,鬼醫指導下的第一次運功,幾乎是立刻就產生了氣感,隨即一股熱流自丹田而始,活潑潑的開始依經脈線路而行。於是墨峴這一坐便是整整一夜,一睜眼已是雞鳴之時。


    出門之後,備好早飯,正好鬼醫也伸著懶腰從屋中走出。


    “師父。”


    “嗯?什麽事?”鬼醫正用一把小刷子沾著自製的藥粉刷牙——墨峴現代那個時候,很多人都認為古人沒有刷牙習慣,必定是滿嘴黃牙口臭無比,實則中國秦漢時便有清潔口腔的各種記載。至宋時已有馬鬃的牙刷,以及混合著各種藥物的牙粉,醫書上也倡導人們早晚要刷兩次牙。


    如今墨峴來到的這個世界,雖從頭到尾曆史都不盡相同,但衣著打扮,日常習慣,與宋類似。


    “我昨晚運功,發現了一個奇怪的事情。”


    “什唔事?”牙刷讓鬼醫有些口齒不清。


    “如果按照師父您所教的那些理論來看,我的任督二脈,貌似可能已經都通了。”


    “那不好嗎?”


    “不是好不好,而是……師父,你已經知道我的任督二脈通了?”


    鬼醫沒說話,而是繞過墨峴直接去吃早飯了。


    “我昏迷那一年到底發生了什麽?”


    “放心吧,你貞?潔仍在。”


    “……”


    直到鬼醫呼嚕嚕喝了一碗稀飯,他才終於給了墨峴一個不是答案的答案:“等你要離開的時候,我再告訴你。”


    墨峴等這個答案,一等卻又是幾年。


    眨眼間他已經二十歲了,從落下崖來到今日,一共過了五個年頭,原本的那個醜陋少年,如今已經是個翩翩青年了——戴著麵具的翩翩青年。


    鬼醫也總算要讓他離開了:“知道我當初為什麽要把你留下嗎?”離別前夜,師徒倆在小院中架起了酒桌,最後同桌而坐吃一頓送別宴。


    “因為我醜。”墨峴記得鬼醫早就說過原因。


    “那是騙你的。”鬼醫嗬嗬一笑,“根本不是因為你醜,而是你明明該有一張俊臉,卻因一層硬皮,掩了真容,便如明珠蒙塵。於是看著你我便高興,我雖毀了容貌,但至少還曾有過一段風光的時日,你卻是半天的好日子也沒無。但看著你,我便高興了。”


    墨峴撇嘴,這應該就是所謂的對比產生美。


    “不過,我發現你這人並不像我想的那樣,能讓我高興。你竟然絲毫不見痛苦憂傷,甚至連一點陰霾都沒有。這哪裏正常?”


    墨峴低頭聽訓,甚至猶豫著該不該說一句“對不起”。


    鬼醫卻好像並無聽他搭話的意思,給自己斟了一杯酒,依舊自顧自的低語著:“不過反過來看,你這人倒還算不錯。於是我覺得,或許不該讓你做雜役,而是做徒弟。這次我倒是選對了,你做徒弟確實比做雜役好。”


    墨峴心情複雜,特別是回想這幾年鬼醫以授徒之名,施加在他身上的種種手段……


    “雖然你的醫術依舊比不過我十中之一,武藝也是平平,至於琴棋書畫更是不說也罷。”鬼醫又喝了一杯。


    墨峴默默低頭,雖然鬼醫這話說得別扭,但除了對武藝的評判之外,其他的倒也還算中肯……


    醫術一道,墨峴精通跌打損傷,外帶內腑瘀傷,但其他的尋常疾病,他卻到現在還分不清什麽是內感外熱,什麽是體虛風寒。


    彈琴他引不來鳳凰,卻能把天上飛過的候鳥驚下來——鬼醫評論,墨峴的琴聲介於彈棉花和拉弓弦的聲音之間。


    下棋,現在來看病的病患們,都知道鬼醫的徒弟鬼麵是個臭棋簍子,偏偏墨峴根本不知道自己臭在什麽地方,實際上他對弈雙方是輸是贏,都至今不知道該如何評判——墨峴唯一一次看見鬼醫流淚,就是因為兩人下了半個時辰的棋。


    寫字,其實墨峴的字還算不錯,隻是鬼醫說他寫字有形而無神,至多也就是街邊擺攤賣字畫的水平,但比起其他三項也算是讓鬼醫欣慰了。


    至於最後的畫畫,隻能說,這同樣也是一項需要天賦的技能……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墨峴如今的嗓音,他原本聲音偏冷,但是將內力融會貫通後,聲音不知為何提升了幾度,由冷變溫。嫻靜文雅的嗓音,就是鬼醫也不得不承認聽他說話,能讓人心情舒適。所以曾一時心血來潮,讓墨峴高歌一曲,結果……


    墨峴用自己為典型,充分印證了聲音好聽,不一定五音能全。


    “與我相比,你雖仍舊差了許多,但若是行走江湖,卻也足夠應付了。其實早該放你走了,可是……”鬼醫夾了一口菜,“可是我真是舍不得你。”


    這句話後邊是不是還要加上“的菜”兩字?墨峴心中雖是這麽想著,但自然是不能說的。


    “我也舍不得離開師父。”墨峴幫鬼醫斟上酒。


    “而且,當初說的是,你離開是為我報仇的。”


    “徒兒自當遵命。”


    “我知道你會履行諾言的,隻是……我那仇家豈是好相與的?我躲在這,原本是為了尋機報複,但是,這世上果然是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那些人非但沒有個好歹,反而勢力越來越大,日子越過越好。我不想讓他們死得幹脆,但若要讓他們身敗名裂,淒慘而死,卻又哪裏容易?”


    “啪!”的一聲,鬼醫的酒杯被捏的粉碎。


    “師父,我會盡力……”


    “你不要誤會,我說這些並不是逼你,而是說些事實。放你出去替我報仇,可能最後非但沒法報仇,還要把你搭進去。我這輩子也就隻有你這麽一個徒弟,也就隻有你這麽一個親人了。待日後我死了,清明燒紙還要靠你。”


    墨峴心中一暖,心中有些感動。其實原本對為鬼醫報仇這件事,他答應是答應了,卻不可能真正下太大力氣去辦,這便是現代人的油滑與利己主義了。如今聽鬼醫這番話,他竟因慚愧而有些臉上發燒。


    “可是我又不願死心,所以我決定賭一賭。我不會告訴你我的仇人是誰,我隻要求你在離開此地之後,於一年之內,前往仲州雙桂鎮,然後在那住上十年。當然,若是出了什麽危險和困難,你也可以離開,甚至會來找我。”


    “隻是如此?我怎麽過這十年,可有什麽要求?”


    “隻是如此。你是開藥鋪、開當鋪,甚至是做叫花子要飯都可以,隻要你住在那鎮子裏。”


    墨峴想來,反正離開此地之後,除了去看看七師兄外,他也無其他目標,那去往那什麽雙桂鎮,自然是簡單無比。


    他卻不知道,這世上有一種人不需說話,不需動作,隻憑一張臉,便足夠禍國殃民了,而偏偏,他麵具下邊,就有這麽一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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