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之前。


    紅袖招在積水潭湖畔, 就在頭條胡同北麵的三條胡同盡頭,圈了臨水的湖麵,搭建一座座花樓, 每個花樓都住著一個紅牌姑娘,十八個花樓用木橋連接,都有些距離,保管在這個花樓裏聽不到另一個花樓的動靜。


    紅袖招的招牌就是湖麵上的十八花樓。


    如果客人不想讓人知道他來過這裏, 可以不走木橋, 直接在岸邊坐著烏篷船去花樓與心儀的姑娘私會,搞得好像偷情似的,別有一番滋味。


    所以,紅袖招貴是貴了些, 但十八個花樓基本沒有空過, 夜夜笙歌。


    商人們並不會避諱這些, 當眾揮金如土反而會展示他們的財富。所以來紅袖招十八花樓的基本都是不便見外人的高官或者家教極嚴的高官子弟, 他們在這裏也不全是為了睡姑娘, 經常會約在這裏談一些朋黨之爭、利益交換之事。


    這是男人之間心照不宣的默契了,吃飯喝酒應酬隻是開始,睡同一張床、同一個姑娘, 才顯得有交情嘛。


    畢竟,很少有機會建立一起抗過槍的交情,不如一起嫖/過/娼來的更快更實際一些。交情都在姑娘身上了。


    這是這些官員們萬萬沒有想到, 看起來最安全的地方其實是最危險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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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花樓的中間是個二層小樓,這裏就是老鴇溫四娘的居所, 十八個小橋通往姑娘們住的地方,就像一根根血管,溫四娘貪婪的吸著女孩們的青春和血淚, 也吸取著情報。


    夜深雨大,十八花樓的客人和姑娘們都沉沉睡去,溫四娘的小樓裏,用厚布簾遮攔著窗戶,裏頭燈火通明。


    風韻猶存的溫四娘右手拿著密信,左手裏拿著一瓶藥丸,她讀完了信,將信件湊到蠟燭上點燃,燒成灰燼,“我既加入白蓮教,就知道遲早會有這麽一天,隻可惜大誌未酬,大明未亡,心有不甘。”


    信使遞過來一個包袱,“教主說,銷魂殿的身份已經暴露,現在整個積水潭都被官兵層層包圍,和教主一起逃跑是來不及了,要銷魂殿先去極樂永生世界等教主。總有一天,教主會與銷魂殿在極樂世界重逢,永遠相伴。”


    “教主要屬下把這個交給傳頭,說有朝一日,白蓮教立國,教主登基為帝,必定追封銷魂殿為皇後,銷魂殿是白蓮教最重要的傳頭,也永遠是教主最心愛的女人。”


    溫四娘顫抖著手打開包袱,裏麵居然是一件深青色的翟衣,展開一看,翟衣上繡著一百四十八對翟鳥。


    這是大明皇後的禮服。僭越的不能再僭越了。


    溫四娘穿上翟衣,在鏡子前轉了幾圈,雙目中露出少女般甜蜜的微笑。


    信使說道:“這件翟衣是教主為銷魂殿準備將來封後之用的,可惜九龍九鳳的後冠還沒有做好,不能一起送來。教主說後冠做好之後,會葬入銷魂殿的衣冠塚中。”


    “這個就夠了。”溫四娘摸著翟衣上一隻隻金線繡的神鳥,“若不是教主相救,招我加入白蓮教,給我本錢開紅袖招,我還是一個被發配到西北邊關的官奴,白天洗著大明官兵堆積如山的臭衣服,晚上還要被一群兵痞玩弄羞辱。我願意為教主做一切事情。何畏一死乎?”


    信使說道:“屬下已經完成使命,先走一步,在極樂世界靜候銷魂殿。”


    言罷,信使拿刀抹了脖子,頸血飛濺,倒地抽搐片刻就死了。


    溫四娘靜靜的看著信使咽了氣,然後拉動了床帳裏的一根繩,這根繩子從地下木板裏穿過,連接著銷魂殿八個手下的臥房,繩子的另一端連著八個鈴鐺。


    叮鈴!


    床板下傳來清脆的鈴聲,手下們紛紛驚醒,有三個龜奴、兩個花樓姑娘、其中一個還是剛剛選上的花魁娘子,在積水潭上畫舫上和魏采薇一起跳過柘枝舞,以及三個樂工。一共八個白蓮教教徒。


    溫四娘脫了翟衣,去了樓下,將整瓶白色藥丸都倒進酒壺裏,晃了晃,倒進八個酒杯,靜侯八個手下。


    人依次來齊,“傳頭深夜召喚,有何吩咐?”


    “有一件急事,需要著急各位坐下來一起商量。”溫四娘說道:“我看你們好像沒有睡醒的樣子,大家先喝杯酒,吃點東西,提提神。”


    傳頭賜酒,教眾不敢推辭,舉杯共飲,一起吃著桌上點心。


    花魁娘子想要先吃點東西墊一墊再喝酒,拿起一塊馬蹄糕,正要入口,驀地,粉白的馬蹄糕上多出一顆嫣紅的東西,花魁娘子以為自己剛醒眼花,拿手指沾了沾,輕輕一撚,熱熱的,黏黏的,還有一股甜腥之氣,好像是一滴血。


    怎憑白無故多出一滴血來?正思忖著,又一滴溫熱的東西滴在她如玉般的手臂上。


    花魁娘子抬頭,看著天花板,又一滴落下,這一次正中她的美目。


    原來是樓上自刎的信使的血浸透了地板,從縫隙裏滴下來。


    花魁娘子捂著眼睛,眼裏入侵異物,會自然的分泌出淚液來衝洗眼睛,淚水衝出鮮血,好容易睜開眼睛,卻發現七個同伴有的倒在地上,有的趴在桌上,七竅流血,已是氣絕了!


    “不要叫,懼怕死亡的人是無法進入極樂世界的。”銷魂殿將一炳刀架在花魁娘子的脖子上,“教主要我親手送你們上路。”


    花魁娘子緩緩後退,身體僵硬,就像個木頭人,“是傳頭把我養大,我視傳頭為親娘,從小到大,從無忤逆,傳頭要我賣藝、賣笑、甚至賣身我都願意,但是我還不想死,求傳頭放過我,我什麽都不會說出去的。”


    銷魂殿眼裏露出一絲不忍和掙紮,“可是,你知道郡君的身份和住所,大明若知道郡君的存在,必定會軟禁郡君為人質,以要挾大汗,所以教主不能讓郡君陷入危險之中,郡君是大汗的外孫女,不可以有事,否則白蓮教會失去大汗的支持。”


    花魁娘子聽了,曉得銷魂殿必定不會放過自己,求生的本能使得她撒腿就往門外跑,然而銷魂殿的刀比她的腿快,揮刀一斬,美人頭落地。


    銷魂殿看著地上咕嚕嚕滾動的美人頭,閉上了眼睛,然後睜開,搖頭歎道:“搞得到處都是血,真麻煩啊。”


    銷魂殿將美人頭一腳踢到屋裏羅漢榻地下藏起來,將無頭女屍也拖進去。地上拖出一條血跡,銷魂殿搬出紅地毯鋪在地板上,遮蓋血跡,並在屋子裏撒了整整一瓶西洋香水驅除血腥味。


    然後,銷魂殿將其餘中毒而死的七人放在椅子上坐好,脖子和腰部皆用繩子捆綁在座椅靠背上,每個人都背對著大門,用頭巾或者頭發來遮掩住繩子,看起來像是一群人坐著深夜議事。


    銷魂殿從玻璃窗戶還有大門縫隙裏看樓裏麵,覺得還是有些破綻,就熄滅了所有的燈籠,隻留下桌子中間一盞昏暗的油燈。


    這下就可以以死亂生了,錦衣衛隻會覺得他們勝利在望,可以將紅袖招的白蓮教一網打盡。


    做完這些,銷魂殿從二樓暗隔裏搬出若幹個王恭廠產的製式圓球般的炸/彈。她將炸/彈放在屋子的四腳,以及桌子底下,引線集中在她的座位上。


    銷魂殿脫下外袍,將皇後才能穿的翟衣貼身穿在裏麵,外麵穿一件袍子遮掩金光閃閃的一百四十八對翟鳥,然後坐在麵對大門的最中間的位置上,葡萄美酒夜光杯,還就著點心,以身為誘餌,默默等待錦衣衛踏入陷阱。


    這是教主趙全最後的指示:不能就這麽讓錦衣衛一夜之間除掉兩個傳頭,否則白蓮教的教徒會心生恐懼,喪失對教主和白蓮教的信心。


    傳頭可以死,重新挑選兩個新的傳頭便是。


    必須要錦衣衛也付出慘重的代價,最好白蓮教死多少人,錦衣衛就要死多少人。


    如此,方能重振教徒們的信心。


    這也是為何銷魂殿明明有機會可以逃跑——大不了半路被錦衣衛阻截後服毒自盡了事,卻依然要堅守在紅袖招的原因。


    教主趙全名不虛傳,思慮果然周全。


    且說陸纓收到了父親放來銷魂殿就是紅袖招老鴇的信鴿之後,當即命令所有人從水陸兩路包圍紅袖招。


    積水潭湖麵和路邊都設有埋伏,眾所周知,紅袖招老鴇溫四娘住在十八湖樓的最中間。


    陸纓通過西洋望遠鏡看過去,依稀可見樓房玻璃窗有些微弱的光芒。


    汪大夏也在看,說道:“就在這裏,咱們搗毀了軍師的巢穴,連同銷魂殿的一鍋端了。”


    陸纓說道:“教主趙全很可能就在這裏,四大傳頭互相不知,所以最好活捉教主,抓到他,才能將白蓮教連根拔起。”


    汪大夏說道:“這個樓有兩層,地下是湖水,無法通地道,所以趙全必然在這兩層中,我和善於攀爬的兄弟們通過抓鉤爬到樓頂,然後從窗戶裏進攻。陸統領帶人去一樓,咱們上下夾攻。”


    陸纓不置可否,點頭道:“就按照你說的去做。”


    汪大夏等人換上夜行衣,扔出抓鉤纏上二樓的陽台圍欄,然後順著繩子攀爬上去,他們的動靜被雷雨雷聲掩蓋。


    等汪大夏等人都上了二樓,陸纓帶人包圍了一樓,舉著攻城錘就要往裏頭硬衝。


    陸纓即將揮手下令,上下一起進攻時,驀地,積水潭湖畔響起了震天的槍聲。


    陸纓回頭一看,看見一道金色的光芒直衝而來,一道閃電劈過,猶如白晝,正是騎著汗血寶馬的父親陸炳,陸炳手中拿著一杆王恭廠新產的燧發槍,這種槍不需要點燃火繩,簧片在槍體裏點燃火石,可以防水,所以能在雨夜裏使用。


    剛才那一槍就是陸炳發出來示警的。


    陸炳在雷電中也看到女兒,他大聲吼道:“撤!撤!撤!”


    夏雷震震,又是大雨嘩嘩砸在地麵上,陸纓根本聽不到父親吼著什麽,但是父女連心,心有靈犀,看著父親的口型,陸纓猜到了什麽,她也跟著吼道:“撤!快撤!”


    聽到門外的動靜,銷魂殿不能再等獵物跳進陷阱,立刻點燃了引線。


    二樓陽台的汪大夏聽了,趕緊招呼兄弟們,“來不及爬下去了,大家都往湖水裏跳!”


    一樓的陸纓等人往岸上跑,二樓的汪大夏等人往水裏跳。


    就在汪大夏入水的瞬間,轟隆好幾聲巨響,整個二層湖樓都炸塌了。紅的火花、黑的煙塵騰空而起,直擊雨夜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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