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的夜晚很冷。


    我找到了一個山洞,似乎有古人生活的痕跡,我弄來火種照亮岩壁,眼前跳出鮮豔的圖案,畫著原始人狩獵與放牧的情景,簡直美得驚心動魄。這是人類剛誕生時的樣子吧,老師說所有的現代人類,都是走出非洲的智人的後代——我也是其中之一。


    在祖先的岩洞裏過了一夜,醒來後才發現在荒涼的沙漠上,到處都是血肉模糊的屍體。我冷靜地回到死人們中間,發現幾個奄奄一息的人,他們用最後一口氣告訴我,昨晚發生了極其可怕的事——有人實在餓昏了,便開始到處殺人,最後發展到煮人肉充饑。有的人為了保命,有的人為了填飽肚子,總之是自相殘殺。短短的幾個小時,沒有人能逃過劫難。


    最後,剩下的傷員也死了。


    就當我跪在被血染紅的沙礫上等死時,頭頂卻響起了直升機螺旋槳的轟鳴聲……


    機翼掀起巨大的風沙,我虛弱地被吹倒在地,隻能揮舞雙手求救。直升機懸停在半空之中,放下一截蛇形的軟梯,有個男人從梯子上爬下來,卻穿著誇張的白色風衣,衣擺幾乎要被卷到螺旋槳裏,一頂白色帽子從頭上墜落,我在擔心他會不慎摔死的同時,隱隱感到某種恐懼。


    終於,男人在沙漠上著陸,露出一雙紫色眼睛,被風沙吹得通紅,一臉悲傷地看著我,就差伸出手來擁抱。就像在阿爾卑斯山,在南太平洋。我還驚訝他從未變老過。


    “去死吧!”


    我轉身要逃跑,但無力地跌倒在沙子裏,他將我拽回來,用繩子綁住我的腰,將我拉上了直升機。


    男人的身體很熱,將我包裹在他的腋下。當我們上升到大約一千米的高度,我看到底下海浪般起伏的沙丘,那架巨大的飛機殘骸,如同被小孩子拋棄的玩具。


    於是,紫色雙眼的男人,將我推出直升機艙門,而我並不感到意外。


    我不會飛,我想。


    4


    我叫埃米莉,剛從哈佛大學畢業,並有了自己的第一個dior包包,這是男朋友提前送給我的生日禮物。


    今天,是我的二十三歲生日,但我依然選擇獨自一人旅行。


    這是我第一次來到中國,也是第一百九十九次飛行,很幸運,安全抵達終點。五年前,在我的第九十九次飛行中,發生了一些小意外,整架飛機有二百六十七個人,隻有我一個人還活著。


    我的手邊有一本書,作者的名字叫埃米莉——爸爸說得對,我長大後適合寫小說。去年我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批評家們說我會成為一位出色的女性作家,這本書也即將被翻譯為中文,中國的版權經紀人會到機場來迎接我。


    但我還是期待獨自旅行的快樂,下飛機後入住四季酒店,我還沒有倒回時差,便突然甩開了版權經紀人,溜到午後的街頭閑逛。


    每個中國人都似乎長一個樣,酒店門口停著幾輛法拉利與蘭博基尼,玻璃幕牆上有巨幅的奢侈品廣告,走到哪裏都是人山人海。我從萬寶龍的櫥窗裏,看到自己雪白的麵孔,還有燙卷了的頭發,高高的個子加上十厘米的高跟鞋,不斷有人回頭來看我。


    忽然,櫥窗裏還多了一張臉。那個男人,十五年前勃朗峰隧道口外的殺手,十年前南太平洋貨輪的船長,五年前的撒哈拉沙漠搜救直升機的機長。還有這張從未改變過的臉。


    紫色的眼睛,白色的風衣,口袋裏鼓鼓囊囊的,幽靈般地向我靠近。


    他殺了我的媽媽,又一次一次地殺死了我,我永遠記得這張臉。


    “help!”


    我開始尖叫,卻沒有人來救我,殺手向我跑了過來。我剛向前逃了幾步,就被高跟鞋絆倒在地。我隻能蹬掉鞋子,光著腳在馬路上飛奔。


    風,撒哈拉沙漠般的熱風,從我的雙耳邊呼嘯而過,幾乎能聽到子彈飛行的聲音。


    他就快要追上我了嗎?


    拐過幾個路口,我看到了一所醫院,有無數人進進出出,許多老人提著小凳排著長隊。醫院門口的公交車站,滾動著路虎越野車的燈箱廣告。我本想衝上一輛正靠站的公車,卻意外地看到一個男人。


    爸爸?


    奇怪啊,他怎麽會在這裏?難道也被人從南太平洋裏撈了上來?他看上去年輕了許多,就像二十多歲的小夥子,穿著再普通不過的廉價t恤,神情緊張地猛吸香煙。他坐在醫院門口的台階上,屁股底下墊著一張廢報紙,整版廣告都是白雪皚皚的少女峰,打著一行中文“歐洲阿爾卑斯五國十日豪華遊”。


    我搖了搖他的肩膀,爸爸卻完全不認識我,反而害怕地向後倒退。看來他是不會幫我了,我顫抖著回過頭來,那張殺手的臉更近了,正要把什麽東西從口袋裏掏出來。


    我慌不擇路地衝向醫院,推開排著長龍的人群,手腳並用地爬上四樓。到處都是消毒水的氣味,白衣服的年輕護士們,推出滿是裝著帶絨毛樣鮮血的瓶子的推車,匆忙拿到水槽中衝洗。


    然而,護士們也不來救我,身後響起殺手的腳步聲。


    我隻能隨手推開一扇房門,沒想到是間小小的手術室,幾個穿著白大褂、隻露出眼睛的人,冷冷地瞪著我說:“你終於來了。”


    “救救我!”


    我這才想起自己會說一些中文的。


    “放心吧,這裏很專業,不會痛的!”


    於是,我被他們推到手術台上。他們將我的腿掛在兩個架子上,強行褪下我的裙子與內褲。


    我開始尖叫,掙紮,流淚,卻無濟於事。


    “姑娘,你不願意嗎?”


    一個中年護士問我,而我停頓了片刻,卻出乎意料地搖搖頭,冷靜地吐出三個字——


    “我願意。”


    頭頂的無影燈打開,我看到醫生露出一雙紫色的眼睛。


    醫生低頭湊近我,他的眼球表麵,鏡子般倒映出我的臉——


    媽媽。


    5


    我叫埃米莉。


    今年夏天,我還沒有出生,我的年齡是負數,正蜷縮在媽媽的子宮深處。


    我想我現在隻有青蛙這麽大,全身浸泡在溫暖黑暗的羊水中,就像在浩瀚的南太平洋底,或是大海般的撒哈拉沙漠,這樣的環境很適合做夢哦。


    雖然,我的眼睛還是閉著的,卻通過一條臍帶與媽媽相連,從而感受到外麵的世界。


    我知道媽媽在渾身顫抖,雖然剛打完麻藥,據說這是“無痛的人流”。


    突然間,我什麽都知道了,媽媽隻有二十三歲,爸爸也同樣年輕,正焦慮地站在醫院門外。


    他們還沒有結婚,也許再也不會見麵了。


    她的眼角正溢出淚水,我漸漸看清了整個手術室,醫生趴在她的雙腿之間,手裏握著某個恐怖的東西。


    媽媽痛苦地把臉別過去,目光對準手術室的角落,那兒掛著一個dior包包,這是爸爸送給媽媽的第一件禮物,在他們認識後的第三個星期。雖說是淘寶上買來的a貨,498元的vip特惠價,但她仍然喜


    歡地每天背著它。


    這時,一個鉤子伸進子官,媽媽幾乎沒有什麽感覺,而我真的好疼,好疼,好疼……


    在最漫長的那一夜,空氣中飄過半腐爛的夜來香氣味。我被吸出媽媽的身體,隨著充滿泡沫的血液,倒入一個玻璃瓶子,被小護士推出手術室,送人水槽衝洗幹淨,永遠消失在下水道深處。


    我叫埃米莉,我還沒有出生,就已經死了。


    第33夜 宛如昨日的一夜


    1


    @蔡駿:撐最漫長的那一夜#你有過在深夜街頭獨行的經曆嗎?你有過在黑夜裏做過的最瘋狂的事嗎?你有過在後半夜哭成狗的時刻嗎?你有過在午夜出租車上聽說過最詭譎的故事嗎?你有過在……請告訴我——你所經曆過的最漫長的那一夜。


    這是我在七月發的一條微博,不久冒出上千條評論。粗略統計,將近一半是失戀:男友或老公劈腿,女友提出分手,異地戀無疾而終,表白失敗……一百條說到親人離世,有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似乎沒有看到兄弟姐妹,因為我們這一代多為獨生子女。此外是各種意外事件,高速公路車禍、汶川地震被困廢墟一夜。有人提到好友死於去年馬航空難(我的粉多災多難)。有的看似無關痛癢,分為畢業狂歡、打工奇遇、旅途長夜、靈異體驗等等,對當事人而言卻是畢生難忘。許多人提到生孩子的疼痛,特別是麻藥過去醒來後的一夜。我不是女人,但對此確信無疑。有人說,自己一輩子順順利利,平平淡淡,沒有經曆過最漫長的那一夜。但你錯了,每個人出生時,媽媽都會經曆最漫


    長的那一夜,不是嗎?


    我們都來自最漫長的那一夜。


    以上,是記憶。默默看完所有評論,也許能治愈你三分之一的不開心。這是我開微博至今,底下評論價值最高的一條,沒有之一。


    其中,有一條一


    十八歲,海島旅行。深夜,海邊有懸崖和古廟,黑色大海激起黑色浪頭,像黑色天空拍打黑色亂石。你們生起篝火.一群人吃著海鮮燒烤傻笑,輪流唱張雨生還有張國榮的歌。時光一晃,兩個歌手都已不在人世.而我還活著。她呢?最漫長的那一夜,我終究是錯過了。好遺憾啊。你好蔡駿,我是左葉。


    左葉,我記得他。中學時候,他整張臉爬滿青春痘,接近毀容的程度,被起了個綽號“遊坦之”。看過《天龍八部》的秒懂。


    “遊坦之,現在哪裏?”我給左葉的微博發了一條私信。


    隻隔一夜,我收到他的回複,並約我見麵。


    在四季酒店的咖啡吧,左葉襯衫領帶打扮。青春痘早褪了,隻留幾個淡淡痘疤。多年未見,他已是高級工程師,任職於一家可穿戴智能設備公司,剛被穀歌用十九億美元收購——使得穀歌股價上漲了3.8%.


    沒來得及敘舊,左葉邀我去體驗新研發的一款產品。我表示不感興趣,我不是電子產品愛好者,也不是果粉之類的科技教徒,更不想做小白鼠的實驗品。


    左葉露出it男標準的微笑,很有喬布斯遺像裏那種感覺,神秘兮兮地告訴我,這教新產品的名字叫——“宛如昨日”。


    我低聲複述一遍,聲音在喉嚨裏滾動著,擠壓出大提琴般的低音,“宛如昨日”——這樣一個名字,似乎對我有無窮無盡的吸引力。


    “為什麽選我?”


    “因為最漫長的那一夜,你帶著千千萬萬人進入了回憶。”左葉說。


    2


    回憶,還有宛如昨日,與其說是老同學左葉,不如說是這些詞匯,帶著我前往地圖上也找不到的x區。


    既然地圖上都找不到,我就不複述怎麽走了。總之,那鬼地方距離大海不遠,空氣中有灘塗的鹹味。如大海與墓地間的荒村。矗立著孤零零幾幢建築,沒有盡頭的天際線下,像科幻片拍攝基地。


    研發中心開著超強冷氣,仿佛深秋。人們穿著白色工作服,包括掛著胸卡的高級工程師左葉。穿t恤的我凍出了鼻涕。


    一間沒有窗戶的實驗室,除了牆壁就是電腦屏。我坐在正中間的椅子上,如受審的犯人。左葉為我戴上設備,像穀歌眼鏡式的茶色墨鏡。還有一套耳機,戴上聽不到其他聲音。設備有usb充電口,可隨身攜帶。他的手掌壓在我的肩頭,墨鏡變成黑屏,剝奪了視覺和聽覺。


    “你還在嗎?”


    我呼喊左葉,沒有回音。剛想摘下墨鏡,耳機裏傳來他的聲音:“請不要有任何動作,也不必說話,更不要試圖摘下設備,你的眼前會有提示文字,你按照提示進行思考即可。”


    半分鍾後,黑屏上亮出一行文字:你最想回憶哪一夜?


    我習慣性動手指要打鍵盤,才想起左葉的關照,什麽都不用做,隻用腦子想就可以了。


    最想回憶哪一夜?


    天哪,這是我問別人的問題,可是我自己竟然沒有真正思考過。


    耳機裏又響起左葉的聲音:“聽著,你不需要做任何事,隻要閉上


    眼睛,盡情回憶。”


    簡直是抑鬱症的催眠治療!尋找回憶的起點。


    回憶……回憶……回憶……


    深藍色方塊,月牙兒近在眼前,幽暗的小閣樓樓頂,小窗突兀。腳尖踮在床頭,手扒木頭窗台,輕輕推開玻璃窗,小臉兒邊上,層層疊疊的瓦片,長著青草。月光下的野貓,貓眼黃色核桃般,屈身弓背,疾馳而過。蒼穹居然幹淨。月光隱去,繁星熠熠,蟬鳴此起彼伏。才發現自己雙手好小,胳膊也細細的。發出聲音,變成小孩子的童聲,帶一點點奶味。開燈,鏡子裏是張小男孩的臉。反複提醒自己,這隻是回憶,一次新產品的實驗,並非回到過去。床上躺著一個人,他在均勻地呼吸,頭發白了,臉上有皺紋——他不是早在墳墓裏了嗎?這不是棺材,而是我跟他一起睡的床。外公,我輕輕喚他。他醒了。天也亮了。我想解釋什麽,徒勞,外公抱我下閣樓,外婆已做好早飯。天哪,我看著他倆,想要哭,就真的哭了。外婆端來痰盂罐,讓我往裏頭尿尿。一天過得很快,下起小雨,我看著窗外的屋簷。黑白電視機,正在播《聰明的一休》。小和尚看著白布小人,響起片尾曲:哈哈五一薩瑪……又一天,爸爸騎自行車送我去幼兒園,他還那麽年輕,我在自行車後座上.仰著脖子看最高的樓,不過五六層罷了。我很快讀小學了。老師的臉,同學們的聲音,原本早就忘光了,對啊對啊,但隻 要再回到麵前,百分之百確信無疑。這是我的記憶。小學三年級,外婆給我做完早飯的那天,她因為腦溢血昏迷,不久離開人世。就是那個清晨,被我徹底遺忘的清晨,完完全全在眼前。那時十歲的我,哪裏知道是與外婆的最後一麵啊。後來我許多次夢到過外婆,第一次明白死亡是什麽。


    當我號啕大哭,有人為我摘下墨鏡和耳機。我像個小學生,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跪倒在左葉麵前。他把我拽起來,漂亮的女職員帶我離開,送來一杯熱飲料。左葉問我感覺怎麽樣?


    “宛如昨日。”


    除了這四個字,我想象不出其他更貼切的回答。不但視覺,還有聲音,連味覺和嗅覺的記憶都是準確的,栩栩如生。比如外婆做的陽春麵的味道,我最愛吃漂浮在麵湯上的蔥末,因為外婆說吃蔥的孩子聰明。


    這不是虛擬現實,而是真的發生過,隻是隨著時間流轉,像刷在牆上的字,漸漸褪色淡去,又被新的文字塗抹掩蓋。但那些字存在過,如假包換,哪怕被自己遺忘。


    對,就像重返童年,重返早已被拆掉的老宅子,看小時候的照片和錄像帶,宛如昨日。


    左葉毫無表情,托了托滑下鼻梁的眼鏡。雖然不見粉刺,我仍然回想起“遊坦之”。他用了一個鍾頭,解釋這套可穿戴裝備“宛如昨日”——歸根結底,就是所有記憶,不管多久遠,隻要有過微弱印象,哪怕前看後忘,也在大腦皮層裏有過映射。比如你坐地鐵,車廂裏幾百個人,除非有美女或帥哥在麵前,否則你連一張臉都記不住。但實際上在記憶中,已存留這些影像,你的眼睛就是監控探頭。隻不過存儲器容量有限,隻能抓取最容易記住的,其餘的就被掃入記憶的垃圾箱——但這個垃圾箱始終在你腦中,永遠沒被倒掉過,就是所謂的深層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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