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整個中學時代,高凡與卡門最親密的一次接觸,僅此而已。


    高三下半學期,高凡十八歲,那年發生了三樁大事:


    第一件事,卡門家的發廊發生了火災,她媽連同三個發廊小妹和兩個客人,全部葬身火海,卡門是唯一的幸存者。


    第二件事,高凡沒有被美術學院錄取。


    第三件事,卡門與高中美術老師私奔了。


    我是在兩個月前認識高凡的。


    那是個春天的下午,風和日麗,梧桐樹葉肆意生長,像發情期的野貓。長壽路與陝西北路的拐角,有人抱著吉他唱《我的未來不是夢》——是我最愛的張雨生哎,聽了心情大佳,我往流浪歌手的托盤裏扔了二十塊錢。公園門口有許多地攤,有個舊書攤似乎還順便賣黃碟。我隨便掃了一一眼,有本八十年代翻譯出版的蘇聯科幻小說,封麵上有“上海第三石油機械廠工會圖書館”的公章。真親切啊,我爸在這家廠幹了三十年,就在背後的澳門路,早被拆掉造起丫樓盤。


    獨自走進長壽公園,在一組城市雕塑底下,我看到了那個畫畫的男人。


    他長得有些異相。首先是很瘦,皮包骨頭似的。膚色發紅發紫,頭發亂亂的,胡子好久沒有刮過了,很明顯地圍著下巴爬了一圈,有些絡腮胡的味道。我沒想到他才二十五歲。


    他完全無視我的存在,目光和焦點沒有絲毫變化,像個瞎子。


    畫架底下掛著個牌子:素描人像,每幅一百元。


    “能為我畫一幅嗎?”我問。


    男人像從夢中醒來,堆出生硬的笑容,“好啊,請坐。”


    他拿出一個小板凳,讓我坐在麵前。遠近恰當,不用太費力氣,就能聽清彼此說話。


    我仰起頭,眺望長壽公園東側,公寓樓頂層二十一樓的陽台。當我舉著望遠鏡偷看他畫畫的時候,他抬頭一定也能看到我。當我擺出正襟危坐的姿勢,好像在攝影師麵前拍新書宣傳照,他說自然一些就行了,隨便怎麽坐,隻要別亂動。


    他的音色倒是不錯,隻是普通話不太標準,有南方口音。


    坐下一分鍾就後悔了——我像個白癡!四周有人圍觀了,在民工與大媽們異樣的目光下,我的額頭冒出冷汗,仿佛一條被主人展示的寵物。該死的!但我不好意思拂袖而去,咬著牙關硬撐下來。屁股底下的小塑料板凳,讓我渾身發癢如坐針氈。


    “抱歉,我不是個好模特兒。”


    五分鍾過去,周圍的人們看著沒勁,漸漸散去。而他隻是看著我,用畫筆量了量我的臉部輪廓,卻始終沒在畫架上動筆。


    為了掩飾慌張,我必須跟他說話,否則我真會逃跑的,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我看著他在畫架背後的眼睛說:“其實,我也學過畫畫。”


    “真的嗎?”


    “當我讀小學時就開始學畫丫,但是很簡單的素描和水彩,當中間斷過幾年。初一,我在學校圖書館借了《希特勒秘史))和《第三帝國的興亡》——青年希特勒漂在奧匈帝國首都維也納,基本就是個農民工,理想是當畫家,考過維也納美術學院,學院說他的畫雖然準確,但缺乏藝術性,更適合報考建築學院。如果維也納美術學院招收了這個孤苦伶仃的年輕人,還會有第二次世界大戰嗎?而我向往的是上海美專,劉海粟開創的學校,中國最早畫人體模特的地方——某種程度上也是向往這個。我買了許多教科書和素描鉛筆,從hb到12b。我爸幫我買了個石膏像回家——那是個長發飄揚的外國老頭,《馬賽曲》,法國雕塑家呂德一八三六年完成的作品,原作是在巴黎凱旋門上的高浮雕。我畫了一個學期,差不多每天畫一幅,沒有任何老師指導。我每次都有進步,最後畫到以假亂真,就是你們看到過的那種素描,乍看還以為是黑白照片。我去美術學院報了名,專業考試那天卻不敢出門——我害怕失敗,自己隻是個三腳貓,人家都是拜師學藝了多少年,根本比不過啊。於是,我連嚐試一下的勇氣都沒有,就放棄了我的畫家夢。”


    當我感慨到要落淚時,他已經趁我說話間在紙上畫出了我的輪廓。


    “後來,我一直在想啊,如果那天,真的去參加丫考試,結果會怎樣。老實說,切實地想了想,以我的基本功,幾乎肯定是要被刷掉的。可至少,這樣能讓我徹底死心,不用為了自己的怯懦而後悔。就像你,也有過後悔一輩子的經曆吧?“


    “當然,有過。”畫畫的人回答。


    我仰頭看著天空,盡力讓眼眶再幹澀些,“所以啊,夢想這東西一定是要有的,即便注定不能實現。”


    奇怪,平時悶葫蘆的我,怎麽在這個陌生人麵前這麽多話?是我麵對畫家都有種親切感嗎?


    他始終沉默著,“沙沙”地畫畫,讓我想起中學時候畫石膏像的感覺。


    忽然,我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高凡。”


    “你是怎麽開始學畫的呢?”


    4


    兩個月後,高凡在公安局的審訊室裏是這樣交代的——


    高中美術老師姓白,那年不到三十歲,體形瘦長,身高差不多有一米八。他的皮膚白淨,眼鏡隱藏目光,很像那時流行的裴勇俊。他不是本地人,師範大學美術係畢業後,被分配到這個終年愁雲慘霧的小城。


    除了文森特·凡·高,白老師是高凡唯一崇拜過的男人。而文森特·凡·高也是白老師唯一崇拜過的男人。


    高一那年的美術課,老師拋開課本,單獨講了半個鍾頭凡·高,幻燈片依次放出《吃土豆的人》《夜晚咖啡館》《十五朵向日葵》《星空》《割耳朵後的自畫像》《麥田群鴉》。


    兩個月後,美術課交作業,白老師收到一幅臨摹凡·高的《開花的杏樹》。天藍色背景,灰綠色枝丫,扭曲伸展,配著無數杏黃色的花朵…雖然臨摹的質量低劣,大多數花朵都是模糊的,相較原作,比例也有很大問題,不過,白老師喜歡,盡管是幅水彩畫,乍一看竟有中國畫的感覺。作業沒有留名字,美術老師好久才找到臨摹者——二班最不起眼的高凡。


    那個周末,白老師邀請高凡去他的畫室裏玩。


    所謂“畫室”,其實就是單身教師的宿舍,散發著濃重的顏料氣味,堆滿了各種畫畫的工具,還有未完工的半成品,好多幅都是臨摹凡·高的向日葵與麥田。


    高凡說他的畫是自學的,就是把別的男牛用來打遊戲和泡妞的時間,用在了素描和水彩上。白老師誇讚他有畫畫的天分,送給他一套全新的顏料,並給他惡補了一些基本功。


    “凡·高是二十七歲以後才開始畫畫的,你才十六歲,真的不算晚哦。”白老師這樣對高凡說。


    從此,高凡常來教師宿舍,跟白老師學素描與水彩畫,隔一年就進階到了油畫。年輕白淨的美術老師與男學生往來過密,自然引起風言風語——特別是暗戀他又宅腐的女老師們。


    到了高三,大夥兒都忙著高考,早把美術老師忘得一幹二淨,除了決定報考美術學院的高凡。


    因為,高凡從卡門嘴裏打聽到,自己竟跟凡·高有相同的太陽星座與月亮星座,這讓他激動得幾天睡不著覺。


    當別人在晚自習和請家教補課,他卻在白老師的畫室裏拚命畫石膏像,補齊素描基本功。


    “世界那麽大,我想去看看。”有天晚上,白老師含著一根煙,看著窗外屋簷下淋漓的春雨。


    白老師的家鄉在新疆,父母是生產建設兵團的,偶爾會說起天山腳下的麥田,準噶爾盆地的向日葵,太陽底下大片大片的金黃,像無數蛋餅煎得焦黃,鮮豔得要刺瞎眼睛。但他沒來得及告訴高凡,因為在這裏的氣候帶是見不著的。


    “去哪裏?”高凡放下8b的鉛筆,走到老師身前,細長的脬子上有顆尖尖的核桃,雨滴落到嘴邊茂密的絨毛上。


    “不知道,這個鬼地方,總是要離開的吧。”白老師有些感冒著涼,鼻子塞著,聲音嗡嗡的,像是從地底發出的。


    三個月後,高考結束,白老師真的消失了,再沒回來過,順便帶走了高三女生卡門。


    至於高凡嘛,早早被美術學院拒之門外。幸好他父母準備好了後路,給他填報了一個本省的大專誌願,還是裝修設計專業的,也能用到畫畫才能。


    高凡依舊在陰雨綿綿飄滿榕樹根須的青苔校園裏。他常給同學們畫像,運氣好的話能賺些零用錢。暑期,他會獨自去省內的旅遊景點,看到有人支著畫架給遊客畫像,大多數拙劣到不堪人目,但依舊有傻瓜願意掏腰包。


    畢業後,他沒找過工作,而是拿起畫筆,在街頭給人畫畫掙錢。他先去武夷山,畫了兩個月,賺的錢,除了填飽肚子,還不夠買顏料的。等到賺夠了火車票的錢,他終於衝出福建省去了三清山,然後是廬山、衡山、黃山、莫幹山……


    廣東汕頭海邊的曠野中,他畫過堆積如山的電子垃圾,如同凡·高旋轉的麥田和橄欖樹。他有時住在橋洞底下,民工就成了模特兒,不僅收不到一分錢,還被人罵有病。他被煤礦的保安打過,打到胃穿孔躺在醫院裏,兜裏沒錢被掃地出門。數九寒天的時候,他想要上華山“論劍”,半道幾乎被凍死,跟幾十個流浪漢擠在一塊,靠燒垃圾取暖才活下來。


    高凡的父母嘛,隻知道兒子去了北京,在裝修公司做設計師,每月收入八千元,但要付掉五千元的房租。


    今年春節,高凡決定到這個國家最繁華的城市來試試運氣。


    他用了兩個星期,走遍了上海的大街小巷,也去過外灘之類的旅遊景點畫像,每次都被人趕走,直到來到長壽公園——在路門的拐角,有個捧著吉他的流浪歌於,唱beyond的《光輝歲月》,然後是《喜歡你》,直到《海闊天空》。他站在歌手對麵,白癡般地看了一下午。夜幕降臨,歌手背著吉他包退場,廣場舞的大媽上台,在鋼琴鍵盤噴泉平台俯衝轟炸《最炫民族風》。有人支起簡易卡拉ok,五首歌收費十塊錢,附近的保安、民工、大媽、閑得蛋疼或喝醉了的白領,都趨之若鶩地排隊唱歌,從走調天王到水房歌神,整條路都在開演唱會。


    在長壽公園的一個角落,高凡在紙上塗抹顏色,有對麵的兩棟高樓,有傍晚時分的樹影,有奇形怪狀的雕塑,還有慢慢爬上天空的新月。


    他找了附近的群租房,有個六平方米的小格子間,是衛生間改造出來的,有個狹窄的氣窗,隻能打開三分之一,可以瞥見樓下長壽公園的一角。


    每天午後,他都會搬兩個小板凳,坐在公園的雕塑前麵,立塊“素描人像,每幅一百元”的牌子。第一天沒有任何人來;第二天他做了第一筆生意,畫了個中年大媽;第三天是周末,連續畫了五個:兩個月沒開單的房產中介小夥子、對麵“外婆家”午休的廚師、被爺爺奶奶帶出來輪滑的小朋友,還有一對早戀的初中生。


    高凡慢慢認識了幾個朋友,同樣在長壽公園討生活:賣體育彩票的、地攤賣黃碟的、攤大餅的、收破爛的……要是他一天賺到了幾百塊錢,就會留出二十塊錢請大夥兒吃烤串。


    三個月前,還是長壽公園的午後,高凡默默在畫架上塗抹顏料,有隻塗著粉色指甲的手指,伸到了他的眼前。順著纖細的手指,骨節微微突出的手腕,光滑白皙的胳膊,接著是一雙烏黑的眼睛。春風席卷北方的沙塵陰霾而來,揚起烏鴉翅膀似的長發,而她一身紅裙宛如突發的火災。


    卡門。


    就算分屍剁碎了,燒成灰衝進抽水馬桶,再分解成各種基本元素,高凡還是能一眼認出她來。


    “沒想到還能在這裏看到你!”卡門說,“多年不見,別來無恙?


    能為我畫像嗎?”


    “嗯。”


    “給你一百塊要不要?”


    “不要。”


    這個午後,無比漫長。高凡的手臂有些僵硬,素描筆不斷地在紙上刷著,勾畫卡門的雙眼。淺一點,再深一點,再細一點,又粗一點,換了從2b到12b的鉛筆,直到這眼睛栩栩如生,烏黑得宛如剛出過事故的煤礦,不忍直視。


    天黑了,但沒有她的眼珠黑。為了感謝高凡的畫像,卡門請他吃十三香小龍蝦。喝了七瓶啤酒,高凡沒說這些年的經曆,隻有卡門滔滔不絕。她說高中畢業後,先去深圳,又去了杭州,做過辦公室前台和房地產銷售,還推銷過山寨紅酒,兩年前到了上海。


    她從小是個神婆,現在亞新廣場開了家塔羅牌算命館。七樓很小的門麵,卡門穿成波希米亞風格,每天做五六單生意。客人大多是九○後女生,主要解決的也是戀愛問題。最小的是個初中生,意外懷孕兩個月了,來算命谘詢要不要跟著小男朋友私奔把孩子生下來。她用塔羅牌算了一卦,結果是打掉,小姑娘哭哭啼啼走了,留下兩百塊算命費。


    算命館隻有一扇窗戶,恰巧對準長壽公園,自然也能看到畫畫的高凡。開始她完全沒認出他來,高中分別才七年,他卻像老了十多歲。


    她隻是好奇,什麽樣的入會天天在那兒畫畫?又是什麽樣的白癡願意花一百塊給他畫呢?觀察了十來天,她突然發現這入有些像高凡。


    高凡說:“我還以為,一輩子都見不到你了,就算見到,你也會立刻逃跑的。”


    “嗯,我也這麽以為。”“為什麽?”


    “別問為什麽。我從來不問這個。”


    酒後微醺,春風迷醉,紅裙在黑夜裏鮮豔奪目。高凡架著她的胳膊,穿過夜總會門口的馬路,去了他的出租房。


    在六平方米的小屋裏,高凡與卡門度過了最漫長的那一夜。


    每次看凡·高的《麥田)》,總有種看大海的感覺。風吹麥浪,波濤洶湧,如海洋與天空無邊無際,雲朵就像桅杆上的群帆,點點麥穗就像飛魚躍出海麵。凡·高是荷蘭人,從大海手中爭奪土地的民族。他的許多早期作品都畫過大海與海岸線。凡·高出生的故鄉津德爾特距離大海不遠,而自殺的地點是巴黎附近奧維爾的麥田。因為麥田就是大海的延伸。塵歸塵,土歸土……


    凡·高有個親弟弟叫提奧,是巴黎的藝術品商人。提奧鼓勵凡·高開始畫畫,並且支付凡·高所有的畫畫和生活開銷。凡·高活著的時候,幾乎隻有一個粉絲,那就是提奧。至於高更那些人嘛,與其說是嫉妒凡·高,不如說是憐憫。


    沒有提奧,就沒有凡·高。


    凡·高給提奧寫過很多書信,其中有一封是這樣寫的——當我畫一個太陽,我希望人們感覺到它在以驚人的速度旋轉,正在發出駭人的光熱巨浪。


    當我畫一片麥田,我希望人們感覺到麥子正朝著它們最後的成熟和綻放努力。


    當我畫一棵蘋果樹,我希望人們能感覺到蘋果裏麵的果汁正把蘋果皮撐開,果核中的種子正在為結出果實奮進。


    當我畫一個男人,我就要畫出他滔滔的一生。


    凡·高這輩子畫過男人也畫過女人,顯然他更擅長畫男人,而他畫過的無數男人裏,最擅長的是畫他自己。


    自從認識了畫畫的高凡,我就經常能在長壽公園見到卡門了。


    不能說卡門打扮時髦,事實上,她妝很淡,或者基本不化妝,衣服看起來也比較普通,隻是顏色比較鮮豔而已。這條長壽路上有十幾家夜總會,每當夜色降臨之際,無數衣著暴露的女孩就姍姍前來上班了——卡門不是,顯而易見。


    但有一天,我在長壽路與西康路口吃拉麵,意外見到了卡門。她站在天橋下,風吹過她烏鴉般的黑色長發,連同腳邊的裙擺,仿佛隨時可以飛到上海的天空。


    一輛黑色奔馳停在跟前,開車的男人下來,戴著墨鏡,很有王家衛的味道。


    卡門上了車,男人摘下墨鏡,而我詫異地發現——這張臉跟我長得很像。


    幸好那家夥沒有看見我,卡門也沒有,奔馳車絕塵而去,車牌號碼最後四位全是“7”。


    忽然,我可能知道那個人是誰了。


    有一次我去長壽公園附近的“大桶大”,洗腳小弟抱著熱氣騰騰的水桶上來,隻瞥了我一眼,就投來頂禮膜拜的目光。這是碰上粉絲了嗎?但他仔細端詳了我半天,突然問:“您是七哥嗎?”


    “七哥是誰?”對於這樣的問題,我分外失望地搖頭,真想反問他一句,“你是朝陽群眾嗎?”


    “您肯定是!我見過您!真的,上次您在我們店裏,還摘下了墨鏡。”


    “你認錯人了,我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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