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星期,我都會去百花深處胡同。雖然,我自己家亂得像個狗窩,除了爸爸留下來的藏書,就是幾十個移動硬盤,你懂的。但在她的小屋,我賣力地打掃,清除多年塵土,把每塊玻璃都擦幹淨。我從淘寶上買了許多東西,專找少女喜歡的網店,比如泰迪熊的窗簾啊,hello kitty的發卡啊,還有掛在她床頭的sd娃娃。我買了幾盆花放到窗邊,關照保姆每天澆水。”


    眼前浮起這幕奇怪的景象,一個像大叔的出租車司機,每周去百花深處的四合院裏,照顧植物人的蘿莉,雖然他們兩個年齡相同。


    “她怎麽吃飯呢?”


    “通過鼻子——我自學了護理,把雞和魚肉調成糊,加上新鮮水果和牛奶,兌成營養流質,灌進一根管子,再通過她的鼻孔塞進胃裏。聽起來很惡心吧?時間久了,自然習慣。”


    “你幫她擦身嗎?”


    “這個……”問到了要害,他沉默片刻點頭,“一開始不敢,但後來我發現保姆偷懶,也就親手幫冬妮婭翻身和按摩了。”


    “冬妮婭?”


    “嗯,我喜歡叫她冬妮婭,再也改不了口,抱歉。”


    “你沒感覺不好意思嗎?畢竟男女有別。”


    “當然,很不好意思。但後來,就沒有這種感覺了。就算我給她換尿布,也沒有絲毫的……沒有生理反應,別想歪了。”


    “是你還是她?”


    “我。”


    “他叔叔不管嗎?畢竟,你是以男同學的身份,又不是男朋友。”


    “我想做她的男朋友。”


    不曾想,“馮唐”如此直接地說出答案,令我無言許久。


    “贖罪?”


    “有一點,但不是全部,更重要的是——我喜歡冬妮婭。是啊,我是不是瘋了?對方要是正常人家,我根本沒這種機會,但她的叔叔,根本不管她,給他塞了兩條香煙,就把房門鑰匙給我了,卻連我的名字都不問。”


    “冬妮婭,我也這麽叫吧。年複一年,她始終昏睡嗎?一點反應都沒有?”


    “一年前的今天,她醒了。”


    我幾乎從副駕駛座上彈起來,把臉貼著擋風玻璃看他的雙眼。


    出租車轉入東四十條,他慢悠悠地說:“那天之前,昏迷中的冬妮婭,連續發了七天高燒。我開車把她送去協和醫院,庸醫說她腦中的碎玻璃作祟,導致大腦內出血,建議準備後事。我把她拉回百花深處胡同,就算死也要在自己的屋子裏。”


    “你救活了她?”


    “不知道。我給她換上白色衣裙,為她化妝,第一次擦上腮紅和粉餅,我的手居然沒有抖。雖已渾身冰涼,摸不到什麽呼吸,我仍然跟每天一樣為她擦身,認真按摩她的大腿肌肉,盡管已僵硬。”


    “別嚇我!”


    “那天午後,我剛為她擦完身體,給窗台上的花澆水,忽然聽到床上有動靜,回頭一看——她睜開了眼睛。”


    忽地,我想起很多聊齋故事裏,窮書生進京趕考,夜宿古寺,偶遇女鬼。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他不可自拔,以至於掘開墳墓,發現女屍竟完好如生,便把她帶回老家,放在自己床上,每天喂些稀粥,漸漸僵屍變得柔軟,直到還魂複生。待到女郎休養康複,即與書生拜堂成親。次年,她竟生了個大胖兒子,足不出戶,相夫教子,侍奉公婆。多年後,兒子寒窗苦讀,金榜題名,光宗耀祖,給父母養老送終,後人還是蒲鬆齡的隔壁鄰居,異史氏曰……


    司機的麵色略微有些蒼白,笑著說:“真好啊,她蘇醒的那一刻,我哭了。接著三天,我始終陪在她身邊,直到她慢慢自己吞咽,可以用嘴來喝水進食,雖然大小便仍不能自理。第七天,她說話了。”


    “她問你是誰?”


    “嗯,我騙了冬妮婭,說我是她的老師。因為,她的記憶停留在1995年,還以為自己是個初中生,很快要麵臨該死的中考,還讓我拿幾本教輔書來給她複習。”


    “有時候,這樣也挺好的,除了夢見還在考試。”


    “冬妮婭很單純,她管我叫大叔。而我不敢告訴她現在是2013年,更不敢說是因為我,因為那塊玻璃,才讓她變成這個樣子的。我害怕她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她已昏迷了十八年,不再是十六歲少女,而是個三十四歲的女人。我繼續騙她,說她因為一場車禍,在床上躺了六個月,錯過了1995年的中考。現在,她必須做好康複訓練,才有機會到明年考高中。她問起爸爸媽媽,我說他們出國工作去了,隔很久才會回來看她——那是南美洲,火地島上的烏斯懷亞,地球上最遠的城市,平常通不了電話。”


    “她叔叔不戳穿你嗎?”


    “我跟那家夥說好了,幫著我一起演戲,隻是冬妮婭沒想到,叔叔在半年裏老了那麽多。我解釋,自從她受傷昏迷以來,叔叔為她操碎了心,結果一夜頭發就白了。她又問我:老師,為什麽從沒見過你?我隻能說,我是最近新調過來的,學校派來照顧你,因為校長覺得,你的車禍是學校的責任。她問我是教什麽的。我說是教語文的,她還讓我給她讀課文,教她補習文言文和作文——恰好是我當年讀書時的強項,重新溫習一遍,居然還裝得挺像。”


    “很有意思的故事。”


    幹咳兩聲,“馮唐”皺著眉頭:“其實,我心裏緊張死了,就怕被看出破綻。我換上九十年代流行的衣著,每次去見她都不帶手機。雖然,大雜院裏住了不少人,但從沒人關心這間屋子,違章搭建的牆,阻擋了窗外視線。躺在床上的她,隻能看到屋頂瓦片,狹窄的灰蒙蒙天空。我從舊書店買了些二手書,作為課外閱讀送給她。除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還有《紅與黑》《基督山伯爵》《牛虻》……但她能動的隻有眼睛、嘴唇、臉部肌肉,胳膊與大腿都沒知覺,根本無法康複訓練,更別說看書。”


    “隻能念給她聽?”


    “嗯,我從秋天念到春天,從陀思妥耶夫斯基念到卡夫卡。《悲慘世界》念了兩遍。原來,我是一個星期看她一次,後來隔三差五就往百花深處胡同跑,最後變成每天都去,大多在午後的兩個鍾頭,出租車最閑的時間段。她問我怎麽不去給學生上課。我說現在教育改革,必須給中學生減負,下午都是體育課和自習。”


    “這個改革到現在還沒實現吧。”


    “冬妮婭說想要看電視。雖然,搬電視機過去分分秒秒,但謊言就會馬上穿幫。為了讓她相信還在1996年,我說這個房子太老,有線電視斷了。我從舊貨商店淘了一台舊彩電,收不到任何信號,配最老的步步高影碟機,上淘寶買了《梅花三弄》《一百零一次求婚》《東京愛情故事》《大時代》的vcd刻錄碟,全是1995年以前的老劇。”


    “能把這些弄全,費了不少心思吧?”


    “我還自己刻了不少碟呢。冬妮婭的手不能動,連遙控器都按不了,隻能我陪在身邊,為她打開電視機,放碟與換碟。有一天,北京城下起大雪,我和她看著飄到窗上的雪花,電視機裏放著《梅花烙》的大結局,皓禎捧著死去的白吟霜,策馬消失在北京的荒野,她第一次流下了眼淚——我很高興,她的淚腺功能已經恢複了。”


    “我記得這個結尾。”


    說實話,對於那部劇我印象更深的是馬景濤的咆哮。


    “為了給冬妮婭排遣寂寞,我又買了台cd機,還有張雨生和孟庭葦的cd唱片,為她戴上耳機。她每次都舍不得我走,直到在我漸漸調低的音量中睡去,我才能放心離開。”


    “還有個問題,你繼續給她翻身和擦背,還有換尿布嗎?”


    “馮唐”臉色尷尬:“我原本也很害羞,當她剛醒來時,不敢碰她的身體。但是,冬妮婭說沒關係,她說自己還是孩子,而我是老師,是她的長輩,就像爸爸和叔叔那樣。在她的言語安慰下,我還是準時為她按摩,用熱水擦拭她的身體。她說,她喜歡薄荷味。我為她在窗台上種了幾盆薄荷,還找來早已停產的薄荷洗發水,為她清洗每一根長發……”


    “碰到過胸部嗎?”我也有些臉紅,“對不起,問得太直接了吧?”


    “當然,不可避免,但我沒故意占過她便宜。對於她的身體,就像自己的一部分,你要明白,沒有任何色情的成分——雖然,她從脖子以下都沒什麽知覺,就算摸了她也不知道。”


    “真不容易。”


    其實,我不信。


    “今年春天,有柳絮飛到窗上,冬妮婭提出了一件請求——躺在床上那麽多年了,想要看一看外麵的世界。”


    “完蛋了。”


    “我猶豫了一分鍾,還是答應了。為此,我做了一個星期的準備。我給她買了新衣裳,剪短她的頭發,為她用香皂洗臉,擦上大寶臉霜。那是個清晨,大雜院裏沒人在意過我們,我抱著她走出百花深處胡同,放進我的出租車裏,綁上安全帶,就在你坐的這個位置。”


    聽到這裏,我背後涼颼颼的,仿佛冬妮婭正趴在我的肩頭。


    “你怎麽解釋你是個司機?”


    “我說,這輛車是我的兄弟的,我剛考出駕照,借出來練車用的。十九年來,她第一次走出四合院,曬到北京的陽光。我騙她說,這一年來,北京的建設突飛猛進,差不多相當於過去的十幾年。當然,我隻在二環裏頭轉,不敢帶她去東邊和北邊,怕她被奇形怪狀的大褲衩或鳥巢嚇著。堵車時,經過一個商場門口,大屏幕上放著五月天演唱會,她感到既陌生又疑惑,等到劉德華出來向粉絲們招手,冬妮婭徹底糊塗了——她問,劉德華怎麽都成大叔了?我隻能幹咳兩聲說,明星太辛苦了。”


    “對啊,她都不知道張國榮已經死了十年吧。”


    “冬妮婭說,她想聽聽電台廣播。我裝模作樣地打開電台,其實是預先準備好的音頻——我找到了1996年的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錄音,那期節目在談第二年的香港回歸,接著是艾敬的《我的1997》。”


    那首歌,當年很紅,我記得其中幾句——1997快些到吧八百伴究竟是什麽樣?1997快些到吧我就可以去hong kong。1997快些到吧讓我站在紅勘體育館。1997快些到吧和他去看午夜場。


    “那一天,我帶著她在北京城裏轉悠,從清晨直到日暮。路過包子鋪,我下車給她買了稀飯和豆漿。她說想吃爆肚,我又去清真老館子給她買來,但她吃了半個就想吐。她不知道自己吃了十九年的流質,很難再適應普通食物了。”


    “我要是她,得感動得要死掉了!”


    “晚上,我把車停在後海邊上,冬妮婭不明白,為什麽有這麽多酒吧。難得沒有塵土與霧霾,那一晚月亮很美。我從水邊給她摘了幾片柳葉,放到她嘴裏咂了幾下,她說好喜歡這種味道。看著她的臉,眼睛,還有嘴唇,我很想……真的很想……”


    “吻她?”


    “我猶豫好久,幾乎要把手心揉碎。幫她把柳葉從嘴邊拿走時,我的嘴唇離她隻有一厘米。她閉上眼睛,等著我去親她。我卻拉下手刹,開車送她回家。”


    “哎。”


    天人交戰,我能理解。


    “當我抱著她,走進百花深處胡同十九號丙的院子,警察正在等著我。冬妮婭的叔叔臉色發白,跟居委會大媽一起,從我手裏搶過癱瘓的女孩。然後,我被警察戴上手銬。冬妮婭不想讓我走,叫著讓我回來,我什麽聲音都不敢發出,被警察壓低著腦袋,在眾人的指指點點中,押上警車送進派出所。”


    “怎麽回事?”


    “就在我開車帶著冬妮婭外出的白天,她的爸爸從外地回來了。冬妮婭的叔叔知道他欠了許多債,根本不希望他回來惹麻煩,因此也沒有把冬妮婭蘇醒的消息告訴他。叔叔無法解釋昏迷十九年的侄女為何不見了,隻能把我供了出來。冬妮婭的爸爸勃然大怒,擔心我會把他女兒拐賣到農村去。他打110報警,查出了我的真實身份——我就是當年闖禍的男生,讓他的女兒變成了植物人。在我被警方抓住以後,他希望公安局嚴肅處理,說我犯了流氓罪,甚至懷疑我強奸過冬妮婭。”


    “好像,早就沒有流氓罪了吧?”


    “我被治安拘留了十五天。並且,我再也不能見到冬妮婭了。”


    聽著心裏越發難受,我又想到什麽,歎氣說:“但比這個更糟糕的,應是她已知道了所有的秘密。”


    “沒錯,見不到冬妮婭的日子,不知道是怎麽活過來的。經常跑到她家門口,就會有人報警,把我趕出去。忽然,有天她叔叔找到了我,說冬妮婭開始絕食,要是見不到我的話,就要把自己餓死在床上。”


    “你又見到她了?”


    “是,三個月前,夏天。我發覺她成熟了,不再是個十六歲少女,更像女大學生。她的真實年齡已經三十五歲,我很害怕再過一兩年,她就已青春不再,甚至老得比常人更快。”


    “她也知道你是誰了?”


    “冬妮婭告訴我,其實,她早就發現了——在她蘇醒以後不久,她知道我在說謊,知道我根本不是什麽老師,現在也不是1995年。她本以為過去了三年,最多五年,卻沒想到是十九年。但是,她很享受這樣的謊言,願意每個星期都看到我,聽我說那些虛構的故事,我們的國家越來越強大,建設社會主義小康社會,大街上到處是活雷鋒。很快香港就要回歸,轉眼就會輪到台灣。每個人都相信勤勞致富,自己的明天會更好,好像時光從未流逝。”


    “別再煽情,我受不了。”


    我搖下車窗,隻想透透氣,透透氣。


    “冬妮婭的爸爸隻陪她住了一周,給她換了台新彩電,可以聲控的遙控器。這台電視機還可以上互聯網,她很聰明,隻學幾天就會了。但是,等到她重新見著我,就再也不看電視了。我跟她說起真實的世界,為她念手機上的新聞,微信裏的消息,但她統統不感興趣。最後,她說,她想要死。”


    “為什麽?”


    “在冬妮婭剛蘇醒的那幾天,發現自己癱瘓在床上,連大小便都要別人伺候,就有了這樣的想法。何況,她的腦子裏還殘留有玻璃,肉體上的痛苦也難以忍受,隻是她從不讓我知道。但,因為我的存在,為她養花澆水讀小說,說起外麵幻想中的世界,她才能努力克服想死的念頭。她說,為了我,她才活到今天。”


    “你怎麽勸她?”


    “苦口婆心——總之,用盡了一切辦法,卻無法打消她的念頭,反而讓她更執著。最後,我答應她,娶她為妻。”他踩了腳急刹車,幾乎跟前麵追尾,“但她拒絕了。”


    這個答案讓我始料未及,原本以為是美好結局的倫理片,卻突然被編劇推入了絕境。


    “那她把你叫來幹嗎?”


    “還不明白嗎?她知道,自己隻是個累贅,如果答應我的求婚,我將一輩子服侍個癱瘓在床的廢人。雖有夫妻名分,卻什麽都做不了,更不能有性生活,白白耽誤到老死的那天。她是怕,我的人生,因為她而毀了。可她要明白——是我先毀了她的人生。”


    “但那是個意外。”


    “要不是那塊墜落的玻璃,如今我也不至於如此吧?到底誰欠誰的?你能說清楚嗎?”


    “抱歉。”


    “整個夏天,她一直在趕我走,但我賴著不走。我這出租車的生意,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很快連車隊的錢都交不出了。她說——如果,我真的喜歡她,就請幫助她自殺。”


    “她想要安樂死?”


    “這幾個月,我始終想一個問題,這樣下去的話,對她對我來說,究竟算是什麽?當她知道了所有秘密,當她明白已過去了十九年,當她發現外麵世界真實的模樣?”


    “你被她說服了?”


    “是的。”


    “我想,她也是為了給你解脫。”


    “好多次,我從她的屋子離開,走出百花深處胡同,溜達半個鍾頭,穿過無數迷宮般的巷子,到後海邊上,看著一池綠水,就想要跳下去。可,我又想,要是我也死了,冬妮婭怎麽活下去?”


    “你做出了選擇?”


    “她說,想去海邊看看。今天,早上,我用薄荷味的香波,為她洗幹淨長發,穿上藍白色水兵服,淺灰色短裙,帶花邊短襪,還笨手笨腳幫她梳了大辮子。避開大雜院裏的耳目,我把她抱上車——抱歉,還是你現在坐的位置。我帶她出北京,沿著高速開到秦皇島北戴河。我把出租車停在海邊,摟著她,坐在岩石上,讓海風吹濕她的眼睛。她說,長這麽大,還從沒看到過海,如果現在死了的話,會很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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