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淡的黃昏彌漫上來,路燈一盞盞亮起來,封雷的車子無聲地穿越在下班時的車流車海之中,來得多了,司機變得輕車熟路,總能找到躲避擁堵的捷徑。停在住院部的門前,正好晚上六點,封雷下了車,對他說:“明天早上再開接我吧,今晚我住這裏。”高大的身影從安靜的大堂走過,留下一串沉重的腳步聲。電梯門打開,正是十二樓的護士長,看見他,笑臉盈盈地說:“封先生來啦?那我再陪您去樓上吧。”


    封雷沒有推拒,在電梯裏,問她:“今天有進展嗎?”


    “還是老樣子,”護士長誠實地說,“雖然沒有更好,但至少能保證現在的平穩,也算不錯。”


    子彈穿過小發左邊的肺葉,卡在心肺之間,對他的呼吸和循環係統造成很大程度的破壞,雖然手術取出子彈,可他卻一直沒有醒過來。


    “我提過去美國就醫的事,你們主任什麽意見?”


    “他是不太讚成這時候讓病人長途旅行的,其實您可以請美國的專家過來會診……”


    “那怎麽能一樣?”封雷打斷了她,揮手示意不想聽了。


    護士長將情況匯報得差不離,也沒有逗留,轉身走了,她在這裏工作,早就習慣了有錢人自以為是的壞脾氣。


    封雷坐在小發床前,看著這些天幾乎沒有變化的神態,怎麽還不醒呢?他在心裏一遍遍回想,你什麽時候才能醒呢?他的手輕輕地撫摸著小發枯瘦不堪的指頭,期待著他也許會有什麽反應,可是小發幾乎靠機器維持的生命,被動而消沉,不曾給他半點驚喜。


    “我記仇的,封雷,”那是小發和他說的最後一句,“我會記一輩子。”


    既然不能相愛,就用恨來記得你。


    我記得你。封雷。永遠記得你。這是俞小發藏在心裏。從來不敢和人說地話。


    封雷走去陽台。靠著窗台半站半坐地抽煙。微微敞開地玻璃窗。映著小發沉睡地影子……很久很久。他姿勢不變。目不轉睛。然後慢慢地伸出握煙地手。觸摸在窗戶上倒映地小發寧靜地臉。香煙彌漫著。模糊了他地視線。


    第二天一早。阿寬敲門進了病房。將帶來地西裝掛在衣櫃裏。封雷不在屋裏。洗手間傳來水流聲。他站著等了一會兒。床上躺著地小發。搭在額頭地黑發。還是濕潤地。顯然是剛剛洗過臉。小發昏迷這些日子。封雷幾乎每天晚上都來陪他。本來阿寬想來幫忙。但他跟隨封雷這麽多年。脾氣秉性喜好。都清楚得很。知道這人肯定不願意讓陌生人接觸昏迷中地小發。也就不再插手。


    衛生間地門開了。封雷洗漱完畢。雖然臉色憔悴。精神卻是不錯。他從來不在別人麵前泄露頹廢和消沉。


    “回家休息嗎?”阿寬取出西裝。拿在手裏。封雷轉身套進胳膊。


    “不了。直接去公司。有空給康慶打個電話。我下午去看封悅。”


    “哦,好的。”阿寬隻覺得大少太拚命,這段時間心力交瘁,卻似乎比平時更忙了,幾乎馬不停蹄地見他的律師,會計師,董事會……沒人知道他在忙什麽,“二少等會兒,也許會過來看小發。”


    封雷扭頭看著阿寬,皺著眉:“他身子養好了嗎?”


    “手傷還需要時間恢複,精神上養得不錯,康慶一直跟著。”阿寬說完,見封雷原地不動,識趣地說:“我去外頭等您。”


    封雷走回病床邊,摸了摸小發的臉頰,凝神看了好一會兒,才轉身出門。


    中午吃過藥,封悅昏昏沉沉地睡了好一會兒,醒來的時候腦袋越發不清醒,萎靡不振。誤殺芳姐之後,康慶情緒上壓抑得很,又礙於封悅受傷,不忍心拿這些事煩他,什麽都憋在心裏,什麽情緒都藏著,不給人看。即使誘導他,也總是太極推手,蒙混過關,這樣一夜之間的蛻變,反倒讓封悅看得心疼。這會兒躺在床上,之前發生的一切就象噩夢一樣,小發和芳姐的臉,時不時在他腦海裏翻湧上來,心髒跳得就不自然了,一陣陣地發慌。


    “醒啦?”康慶躡手躡腳地走進來,“睡得好不?”


    “還行。”封悅感覺康慶摸上床,從背後抱住他,“警局那裏都辦好了?”


    “律師在辦,應該沒有問題。”康慶不想談這些,換了話題,“洗個澡吧,你哥要過來看你。”


    封雷沿著樓梯往樓上走,飯廳裏燈火通明,傭人正在準備晚飯。他不禁想起第一次到康慶這裏吃飯,小發從外麵飛揚跋扈地走進來的樣子,康慶那天毫不客氣地罵他,他瞪回來的目光裏,帶著少年的叛逆和執拗,愛與恨,總是分得清清楚楚,曬得明明白白。封雷艱難地轉過頭,不再去想。


    剛洗過澡的封悅,頭發半幹半濕,病了這些日子,加上之前因為與張文卓的混戰,也時常躲在家裏,閉門不出,他的頭發長了好多,新洗後鬆散的流海,一次次遮擋他的雙眼。就象阿寬說的,身體上瘦弱如初,精神卻還可以,見他進來,開心地笑了,這樣的笑,封雷好久沒有見識,頓時感覺思念原來早就盤根錯節。


    “洗澡怎麽不把頭發吹幹?不怕著涼?”


    “不至於的,一會兒就幹了。”封悅招呼他坐在靠陽台的小客廳裏,傭人送上了茶水。


    “怎麽不在床上休息?下地亂走什麽。”


    “已經好得差不離,”封悅穿了身雪白的衣裳,披了件紅色的棉線外套,趁得他的臉色稍微顯得紅潤些,“精神再好,坐在床上,就會給人生病的錯覺。哥,你喝茶。”


    傭人弄好,就都退下去,連康慶也沒有上來打招呼,故意給他們些單獨相處的時光。


    “張文卓那頭,你讓康慶加倍小心,這人近期好像在調動資金,怕是有什麽舉動。”


    “他在查呢,就是藏匿太深,也挖不出究竟在哪兒。”


    “要是藏不住,他早就沒命了,現在多少人對他下了必殺令。這個人不簡單的,睚眥必報,康慶擺了他一道兒,害他這麽慘,是絕不會善罷甘休。我就怕他從你下手,所以,你不要隨便出門,就是小發那裏,你也不用去,我……”封雷提到小發,就說不順暢,尤其在封悅麵前,“我會照顧他的,不用你跟著操心。”


    封悅聽著他的話,點了點頭,捉了他就和捉了康慶沒區別,這個道理,他終於理解到精髓。


    “聽說你要帶他去美國?”


    “醫生的意思,現在他的狀況也不適合國際飛行,可如今這麽捱下去,我也不知道他能撐多久?”


    “那你打算什麽時候走?”


    “盡快吧……所以才趕著走之前,來看看你,就怕你現在到處跟人著急上火的……”


    “哪有?”封悅表情嬌憨,語氣裏多少摻了些撒嬌的成分,“哥,你留下來吃個晚飯吧,我好長時間沒下樓吃飯,那些湯湯粥粥的,都喝夠了。”


    封雷伸手在他腰後拍了拍,點頭答應了。


    康慶和封雷,各自做了最大的努力,也頂多就是做個禮貌上的敷衍,相敬如賓而已。因為那天混亂的經曆,讓他們三個,都不能談笑風生地假裝什麽都沒發生過。那些恩怨,糾結和鮮血,並沒有因為芳姐的離去而消散,相反,沉澱在他們生活的深處,象植物變遷成化石,傷口痊愈到傷疤。


    就封雷而言,康慶的奮不顧身,確實讓他稍覺安慰,很長一段時間以前,他都覺得康慶對封悅,利用多過感情,如今看來,是自己看走眼,若為了他,連自己的命也可以不要,康慶就還是個性情中人,懂得珍惜封悅的道理,至於如何珍惜,方法怕是封雷不能認同的,而他知道,自己的意見是不會受歡迎的。


    吃過飯,封雷想要離開,封悅執意要送他出門,他覺得沒有必要,阻攔說:“自己家裏人,送什麽送?外頭降溫,可冷了,你身體還沒好,別往外跑。”


    “我就送你到門口!”封悅很堅持,眼裏甚至有些焦急。


    封雷沒辦法,嚴格規定:“隻準送過花園,多一步都不行。”


    封悅乖乖地點了點頭。


    封雷的隨從都在外頭等著,康慶的人也沒有跟出來,花園裏,隻有兄弟倆,封悅突然叫住走在他前麵的人:“哥……”


    月光穿過樹梢,靜靜地,落在年輕而素淨的臉上,他又披件黑色的長外套,隻露著一點點紅色外套的領子,好似夜色裏擠出的一朵,豔麗的花苞。他的眼神純淨溫柔,夾帶著幾乎讓人迷戀的,淺淺的哀傷:“哥,你不會,再不理我了吧?”


    封雷頓時覺得連日來洶湧的情緒,都湧到喉嚨,酸楚地哽在那裏,封悅站在樓梯的盡頭,默默地看他離開時的憂鬱,象潮汐淹沒堤岸……他無法把持地將封悅摟進懷裏:“我不是有心那麽對你,封悅,哥真不是有心的。”


    他們似乎好久沒有這般擁抱著彼此,沒有介懷和嫌隙,不帶追悔和怨恨。


    “我也不是,”封悅在耳邊,輕柔而肯定地告訴他:“我不怪你,哥,我從來也沒怪過你。”


    封悅記得那晚的擁抱,記得當時在枝葉間穿梭的風,記得月光裏盛開的夾竹桃,記得封雷身上淡淡的,煙草的味道……然而這所有的一切,都是封雷給他的,最後的記憶。


    因為破冰和解,封悅時而和封雷也通個電話聊天,直到封雷出發去美國,才連續斷了幾天的音訊。開始封悅並沒有懷疑什麽,他想也許小發轉院的事很是繁瑣,況且新的環境裏,都是哥一個人在招呼,他連阿寬都沒有帶去,估計分身乏術吧!然而讓他心裏不踏實的,是康慶幾乎二十四小時如影隨形地跟著,分分秒秒都要把自己裝進他的視線。不僅如此,家裏的有線和網絡壞了兩天,卻沒人來修理,封悅開始在焦慮裏失眠。


    這天晚上睡覺前,康慶讓他喝一杯牛奶,說對改善睡眠有幫助。他沒問什麽,順從地喝了,雖然頭腦覺得昏沉,但卻並沒有完全睡到不醒人世,康慶並不知道,封悅對一般的安眠藥已經有了抵抗力,他的劑量放輕了。康慶半夜走出臥室的時候,封悅是有印象的,他隨後起身,在門口聽著康慶的腳步到了樓下,開門的聲音很輕微,肯定是陽光房那裏的紗門。他沒有立刻跟出去,門口也許有人看著也說不定,他回到陽台上,被濕潤的晚風一激,整個頭腦清晰起來。封悅他們的臥室陽台,連接著二樓的客廳陽台,雖然他左手依舊打著石膏,可是仗著身高腿長,協調性好,翻過去並不太艱難,而客廳的陽台是裝著防火梯通到花園的。


    封悅光著腳,走在冰涼的卵石路上,剛剛那一串動作,讓大病初愈的他精疲力盡,可緊張的心情一直要命地抓著,對身體上很多反抗,都暫時地忽略不計了。康慶背對著他抽煙,煙頭時亮時滅,對麵低聲和他匯報的,正是這幾天不太見人影的阿昆。盡管他們聲音不高,但夜裏實在太安靜,封悅和他們隻隔了幾叢高大的灌木,幾乎一字不落地聽見了他們的對話。


    “怎麽可能沒逃出來?機組人員不都撤離了嗎?”


    康慶不敢相信阿昆的最新匯報,封雷的私人飛機出現機械故障,在日本海附近的島嶼迫降時發生爆炸。這兩天鋪天蓋地的新聞都在追蹤這一條,瞞著封悅的難度越來越高。


    “傳來的消息說,大少他……”阿昆頓了頓,“他堅持要帶著小發,耽誤了時機,當時已經發生局部爆破,很緊急,沒有時間說服他。”


    “……”康慶無言以對,狠狠地多吸了兩口,“多雇人去島上搜索,也許封雷帶小發跑了出去,和其他人聯係不上呢?”


    “阿寬派了很多人手過去,不過,剛剛在機艙裏找到部分殘骸,送去做DNA驗證了。”


    康慶握煙的手停頓在半空中,有那麽幾秒鍾,象是定住了,回過神來,慌張地想要多吸兩口,送到嘴邊的煙,卻一直哆嗦著。


    “和阿寬約個地方,我明天出門見他。”


    說完,康慶發現阿昆的目光裏多了份尷尬和焦慮,他順著看過去,封悅正站在他的身後,穿著單薄的睡衣,露著細長的手腳,肩膀低垂著,直楞楞地看著他。康慶連忙三步並兩步地衝過去,脫了自己的衣服給他披上,心裏罵著門口把守的阿戰,連個病歪歪的人也看不住。


    “你怎麽鞋都不穿,就跑出來?”


    封悅好像並沒有聽見他的話,右手現在自己的口袋裏摸了摸,空空的,又伸手進康慶的……


    “你找什麽呢?”他錯亂的舉動,讓康慶特不踏實,捉住他的手問。


    “電話,你身上帶電話沒有?”封悅見他也不象有帶的樣子,衝阿昆喊:“阿寬,把你電話給我用一下。”


    “他是阿昆啊!”康慶握住他的肩膀,“封悅,你別慌……”


    “電話!”封悅尖銳地喊出聲,“給我電話!”


    康慶沒有辦法,隻好把阿昆的電話遞給他,封悅隻有一隻手能動,胡亂地撥著號碼:“我哥的號碼是多少?你記得嗎?康慶,你記得嗎?”


    “咱先進屋,我詳細和你說,好不?”康慶幾乎哀求,“你打不通的。”


    封悅卻退兩步躲開他,刺蝟一樣:“別碰我,”他終於想對了號碼,電話隻響了一聲,就轉入秘書台留言:“哥,我是封悅,你給我回個電話。”他掛斷,又覺得不對,再次撥通:“哥,這是阿寬的電話,你回撥到我手機上哦!”


    說完,他就往屋子裏跑,可能是為了回去找自己的手機,康慶連忙追上去,從背後一把抱住他,封悅卻沒有掙紮,呆呆地放任他用力的擁抱。


    “康慶,”他六神無主試探地問,“你說,我哥他是不是,又不想理我了呀?”


    這種想法擊中心髒,帶來難以忍受的絞痛,封悅捧住胸口,試圖換氣來緩解,氣管卻象給人拿細線緊緊勒住,呼吸瞬間被切斷,四肢頓時無力,兩耳轟鳴,身體掛在康慶的手臂上,絕望地仰頭看著天空,滿天星辰雨滴般墜落下來,而他的世界陷入一片,不可救藥的黑暗。


    因為哮喘,封悅小時候經常夢見自己溺水,為了能喘過氣,拚了命地掙紮。這回他再一次夢見自己墜入深海,但他沒有反抗,也不試圖求生,象是睡著的魚類,向著寂靜的深海,沉淪而去……封悅的夢,一個連著一個,接踵而來,夢裏都是關於封雷的記憶,從小到大,似乎每一天都記得那麽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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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從小怕水,當康慶小發他們在海浪裏自由出沒的時候,封悅總是站在岸邊,遠遠看著。有一次康慶讓他坐在肩膀上,帶他在水裏玩耍,他心裏又是害怕,又是高興,但很快給封雷抓到,迎頭大罵康慶找死。後來他們搬去柏林道,念上貴族學校,五年級體育課考察遊泳,十歲的封悅,穿著嫩黃色的泳褲,卻怎麽也不敢下水,給同學取笑很久。他的遊泳是封雷教的,他象康慶那樣,讓封悅騎在肩膀上,從淺水區遊到深水區,耐心地讓封悅習慣水的浮力,習慣腳踩的是水流,而不是地麵……那時的封悅有些納悶,為什麽康慶不可以做的事,哥就能做?


    可他從來也沒有問出來,那是他和封雷之間,畢生都不會洞悉的,永久的秘密。


    封悅醒的時候,總是能看見康慶的身影,陪在他身邊,小心地握住他的手,跟他說話,但是,大部分的時間,他都在昏沉中度過,夢著從前,夢著封雷的一切,他的頭腦刻意地屏蔽了那夜偷聽到的內容,似乎隻要不醒來,就可以當做什麽都不曾發生,不管外麵的世界多麽混亂,他在昏迷中消極逃避。


    與此同時,康慶幾乎成了這世界上最忙碌的人。


    從波蘭街的血腥屠戮,到封雷突然爆發的意外,所有的事,都得他一個人來承擔和處理。封悅病得讓他心慌意亂,在外頭奔波的時候,一接到醫院守候的阿寬的電話,他的心都忍不住焦慮地翻個兒。那天深夜病得來勢洶洶,哮喘噴劑完全失去了作用,救護車趕到的時候,封悅呼吸微弱到幾近於無。就象上次服毒,眼睜睜目睹懷裏的人,生命跡象逐漸消逝,卻束手無策的康慶,真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經受這樣的考驗。


    DNA結果已經出來,死亡通知送到,封雷的葬禮是由“雷悅集團”董事會籌辦的,而小發向來討厭這些繁文縟節,康慶隻想他生後安靜地走。也許這正是他想要的結局,康慶情不自禁地想,畢竟在最後的最後,封雷選擇和他一起。封雷的律師,都等待著封悅的身體狀況好轉,好和他商談遺產的事,而康慶並不想他們太早接觸封悅,他不想任何人,強迫封悅麵對,封雷不在人世的事實。


    等到封悅完全擺脫了機器的“操縱”,離封雷出事快一個月了,康慶在他麵前再沒有提過,而封悅也不會問,他們都努力地製造著一種平安的假象。因為糟糕的身體狀況,封悅一直住在醫院,幸虧有阿寬的幫忙,幫助康慶設了嚴密的保安係統,看守著封悅。他們都怕在這時候張文卓會趁火打劫,可是,泥牛入海的人,卻沒有半點風聲。


    藥物減半的作用,封悅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多,康慶不能在外頭耽誤太多時間,不管多少事沒有辦完,他一定會讓清醒的封悅看見自己。這樣兩頭折騰著,康慶憔悴不堪,唯獨強打精神,有時候坐在封悅身邊兒,因為病房裏的安靜,和午後暖洋洋的陽光,他會忍不住睡過去。這天封雷的律師再次聯係上康慶,說遺囑裏不動產的部分,可以暫時擱著不急,但是“雷悅集團”股份的法律程序是迫在眉睫,再不辦理,就隻能算封悅放棄繼承了。


    康慶趕到醫院,封悅已經醒來,阿寬正在喂他吃飯,因為恢複了飲食,他臉色似乎比前段日子好一些。


    “我來吧,”康慶接過粥,“吃了多少?”


    “飽了。”封悅手上還打著針,往外推,不肯再吃。


    “幹嘛,我一來你就飽了?”康慶輕鬆地說,“我就這麽秀色可餐?”


    封悅雖然沒有笑,眼光卻柔軟下來。


    “你先出去,我和封悅有點兒事說。”康慶回頭對阿寬說。


    撤走了那些討厭而醜陋的機器,病房裏安靜而溫暖,讓人昏昏欲睡。康慶長長吸了口氣,擺弄著封悅更加枯瘦的手指,他連指甲都顯得蒼白而虛弱,這讓康慶又不忍心了,他硬了硬心腸:“封悅啊,我……這話,必須得和你說。”


    封悅抽回自己的手,緊張地攥在一起,不安地詢問:“以後,以後再說不行嗎?”


    康慶無法正視他哀求的眼神,把隨身帶來的盒子,放在他手裏:“這是你哥的……”他考慮了下用詞,一狠心,說,“你哥的遺物。”


    似乎被這兩個字煞到,封悅眼神凝固了,楞楞地盯著,轉瞬的功夫,眼淚“刷”地就流下來。


    康慶使了很大的勁兒,沒有湊上去安慰,想他至少嚐試去接受這個事實。封悅手指顫抖著,打開盒子,裏麵是爸爸用過的一隻古董懷表,帶著燒焦的痕跡。封雷並不用這麽老套的東西,但他總是隨身帶著。封悅拿在手裏,熟悉地按了下彈簧鈕,表蓋兒彈開,裏麵是他們的全家福,照片上封悅隻有四五歲的模樣,拉著封雷的手,笑得又開心,又害羞。


    如今,他是一家人裏,被遺忘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個。


    眼淚順著封悅的臉頰,蜿蜒流淌,無聲無息,沒有盡頭,沾在長睫上的,突然隔空墜落……康慶的心頓時就給擰起來,他探身過去,慢慢地將封悅摟進懷裏,輕柔得好像怕碰壞:“熬過這一段,封悅,熬過去就好了,”他心裏早疼得亂七八糟,不知如何才能安撫他激動的情緒:“我在你身邊兒,我還在呢。”


    封悅的埋臉在他的肩頭,終於哭出聲:“我想他活著,康慶,我想我哥,好好活著……”


    “我知道,我知道的。”


    康慶在他耳邊,輕言輕語地勸說,再溫柔地,一遍遍,吻去他的眼淚。


    很多事就是這樣,千方百計想要躲避的時候,哪怕被影射到一點兒,也通徹心扉;當無路可退,隻能迎頭而上的時候,反倒不象之前躲閃時,疼了一次又一次。畢竟人的身體和精神所能承受的疼痛是定量的,因此,即便施加得再多,痛到盡頭,多餘的疼,便被無意識地吸收或抵消了。


    封悅在病房裏接受了封雷動產不動產,加上投資股權,市值逾百億美金的遺產。在外人麵前,他依舊擺出冷靜淡定的態度,讓人摸不偷他的想法。自那以後,封悅似乎是對命運低頭,不再象以往那麽糾結掙紮,在心理身體上各方麵努力地調養,精神漸漸養回來。但是康慶沒有讓他出院,一是醫生建議這次不要匆忙,至少要把更方麵的指標控製到合理,再來,康慶也不確定封悅要不要搬回柏林道封雷那裏去住。


    事情的處理接近尾聲,封悅剛剛能控製自己情緒,這天做了一係列的檢查回到病房,康慶恢複了他和外界的聯係,電視,網絡和手機再開始使用。他疲倦地躺在床上,因為檢查要禁食,這會兒體力透支得很,身邊兒的手機響起來,他以為是康慶,看也沒看,直接聽了:“幹嘛啊?”


    那頭似乎被他親昵而依賴的語氣震到,靜了那麽兩三秒鍾的時間,才不自然地出聲:“好久沒聯係,二少近來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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