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衛重沙在沐慈充滿魔性的眼中沉淪,卻不覺暈眩,反而莫名覺得混亂的頭腦為之一清,心緒也安寧下來。他抱著“獨幽”古琴,深深看了沐慈一眼,然後義無反顧,踏出了包廂。


    牟漁讓滄羽去護送他,然後沖衛重沙單薄的背影挑挑眉。怎麽感覺這個小傢夥,離開的時候有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悲壯?


    又不是去打仗!


    可實際上,在熱血廝殺的戰場之外,還有一個精神世界的戰場,無聲無形,卻更加慘烈!


    ……


    當衛重沙一步一步,挺直脊背走入舞台,走近奚大家時。這位七十多歲的老人原本平靜到有些無趣的雙眼似乎閃亮了那麽一下,快得像個錯覺。


    然後,奚大家像是什麽都沒發現,和藹笑了:“小友也是來彈奏《長風破浪》後半闕的?”


    “是!請大師指教!”短短幾個字,還能聽出一絲硬撐的鎮定。


    “請!”奚大家道。


    觀眾席上,漸漸有了一絲騷動,已經有許多人將這個白天在梨園賣弄風情,晚上在不同男人身下輾轉承歡的戲子憐霜認了出來。


    憐霜沒有蒙麵,就這樣近乎挑釁地,走入了本該最純淨,最神聖的樂之殿堂。


    但沒有人敢出聲,因為立即又有人將跟在衛重沙身旁的人認了出來——楚王身邊的錦衣衛總教頭滄羽,這個“陰陽殺神”光憑他兩邊十分富有對比衝擊力的臉,就能成為止兒夜啼的殺手鐧。


    憐霜背後,站著楚王!


    雖然人們咬牙切齒,覺得楚王在國事上精明能幹,可私事上總是太過恣意……連個戲子都能寵得無法無天。但還真沒人敢真指著楚王的鼻子,當麵給他難看。


    當然,也有覺得憐霜手段高明的,連楚王都被他蠱惑得五迷三道,難道是妲己、褒姒轉世不成?


    衛重沙能感覺到諸多帶著惡意的視線,他不敢看觀眾,不想看到“熟人”的臉影響心境,他的視線牢牢盯著“獨幽”,輕輕撫摸沐慈剛剛摸過的那根弦……很快,衛重沙鎮定了心情,把古琴鄭重擺放好,焚香淨手,坐定!


    他迅速梳理思緒,準備找一找乘風破浪的靈感,可這會兒,他發現自己能想起的隻有三舅臨死的那個仿佛“逆旅歸客,終於還家”的輕鬆又嚮往的笑容,還有沐慈溫暖而堅定的手……


    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


    天地一逆旅,同悲萬古塵。


    衛重沙的手指……輕輕觸在了“獨幽”的琴弦上,撥出了第一個音符……


    他腦海裏安定而空靈,沒有見到破浪歸來的船隻……隻見到一片雲銷雨霽,撥雲見日……溫暖的陽光灑在海麵,微風習習,海水潾潾,靜謐而安詳。


    長風破浪,最後隻為了回歸最安全的海港……


    安寧!祥和!


    最後的心靈家園!


    便是葬身風暴的死魂,也平息了怨氣……


    因為!


    回……家……啦……


    半曲終了,會場寂靜無聲,所有人還沉浸在了衛重沙那半曲的靡靡天音中,本該激越的後半闕,卻生生讓大家聽出了某種安然,猶如回歸母體,個個麵露詳和神色。


    奚大家目光複雜看著衛重沙。以他老辣的耳力,自然能從衛重沙的技藝中挑出上百種毛病來,但他卻不得不承認,即使在戲班子那種地方,這孩子過了多年那種汙糟生活,也半絲不能折損他在琴藝上的天賦。


    幹淨,清透,靈氣逼人……


    奚大家年紀這麽大,其實也追星,光沖楚王重視文化藝術,他就成了楚王的鐵桿粉。本來想故意用這一場“以琴會友”,來讓衛家戲子知難而退,不要再肖想他不應該去想的東西,不要玷汙了神邸一般的楚王。更不要以為迷惑了楚王就能無往不利,達到“目的”,給楚王帶來災禍。


    可是,事實給了他一個響亮的耳光。


    這個孩子靈氣四溢,從他的琴聲裏,根本聽不出一絲功利與心機,更沒有為衛氏復仇的煙火氣。


    楚王找他,原來也真的僅僅是字麵上的意思——我覺得有個孩子的天賦不錯,你有空教教他,別埋沒了。


    這孩子與楚王一樣,沒有為自身謀利益,沒有想為衛氏洗雪沉冤,除了純粹的音樂本身值得關注,再沒有其他雜質留存其間。


    奚大家自嘲一笑,是自己多想了,不純粹了!自己自詡一聲清清白白,幹幹淨淨,隻追求琴藝一道,到末了,竟然晚節不保。


    奚大家想要說點什麽。


    楚王卻不再給他機會了。


    沐慈一步一步走上了舞台,眼角最微末的一絲餘光都沒有給奚大家,更不提行禮了。


    沐慈隻走到衛重沙麵前,摸摸他的頭:“重沙,你很棒!我為你感到驕傲……”然後他彎腰,拉起衛重沙的手,“走!哥哥帶你去吃好吃的。”


    第360章公交馬車


    “重沙,我為你驕傲。”


    “走!哥哥帶你去吃好吃的。”


    楚王清潤溫和的兩句話,通過天音會場的聲擴牆,傳送到每個人的耳朵裏。然後,他牽著人,招呼都沒打,一行人就這樣張揚跋扈的離開了天音會場。


    所有人:“……”


    這一定是來砸場子的!


    奚大家奚宿被孤零零丟在了舞台上,但他什麽都沒說,站起來對著楚王的背影,鄭重鞠了一躬,然後由家中後輩扶著手臂離開了。


    在後台休息間,一個奚家年輕人憤憤不平道:“祖父,楚王也太跋扈了,半點不把人放在眼裏。”


    “不怪楚王,是我一念之差。”奚宿自家知道自家事,智慧無雙的楚王肯定察覺了他的小心思,所以直接表達了他的態度——哪怕天下人都說楚王跋扈,但奚宿卻知道,楚王有顆極其純粹的赤子之心,對人對事有自己的一套評判標準,至剛至柔,至情至性。對底線以上的會溫柔善待,慈悲博愛;對碰觸底線的,則直接無視,甚至雷霆辣手。


    到了楚王這地位,也無需對誰虛以為蛇。


    奚家子弟雖不明白,卻知道老家主是個認死理的脾性,若是別人的錯他不會攬上身,是自己的錯也絕不會推卸到旁人身上。


    所以老家主這般說,奚家後背都不再言語,有幾個還在深入思考。


    奚宿將子弟的反應收入眼底,對幾個深思的表示肯定,然後問:“誰認識楚王府的人?我要投帖請見!”


    奚家子弟:“……”


    大家都慫了,誰不知道楚王不愛交際,沒正經事的投帖都是石沉大海的;楚王也不近人情,一般二般的請託,他必不理會。


    隻有在定王府做西席的奚約走出來,有些不確定道:“父親,楚王身邊那個孩子是朝陽郡主的獨子,看起來和楚王關係還好,不知讓他美言兩句是否有用?”


    奚宿點頭:“帖子也投,我親自寫。郡主之子也去試試看!若不能找到楚王,便找最後那位彈奏的少年。”


    奚家子弟能被奚宿帶在身邊的,都是有天賦靈氣的,最後少年的演繹,他們都聽在耳裏,這會兒都服氣,沒誰去拿人家的技巧和出身來說事。


    奚約福至心靈,看了老父一眼,似乎明白了什麽……最後,他什麽都沒問,嘆口氣,搖了搖頭。


    ……


    沐若鬆早在沐慈出包廂的時候就跟上來了。他看著沐慈,麵色變得凝重——明天一定會有禦史彈劾楚王不敬尊老,跋扈無禮。


    沐慈也太不愛惜自己的羽毛了。


    為什麽……還把這個戲子留在身邊?


    ……


    衛重沙還沉浸在樂聲中,拔不出來,整個人有點木木的,乖乖巧巧被沐慈拉著穿過寂靜無聲的天音會場,在所有人沉默的注視下走了出來。


    忽然見了外頭燦爛的春日暖陽,衛重沙反射性眯了眯眼。


    沐慈伸手在他額上重重彈了一指:“想吃什麽?”


    衛重沙遲鈍地摸一摸額頭,呆萌道:“隨便……”


    沐慈眨眼,一手攬著梅容的腰,一手箍著衛重沙的肩膀,簡直享盡“齊人之福”,沖牟漁道:“阿兄,帶我們去吃‘隨便’!”


    牟漁:“……”


    他在外頭永遠是高貴冷酷的,絕不會把智商拉低到水平線以下,抱臂冷道:“‘沒有隨便’,隻有食堂!”


    “行,那咱們去吃食堂。”沐慈拍板。


    一行人浩浩蕩蕩到達食堂,得到消息的食堂早已經清出了二樓區域,專門招待楚王一行。但沐慈出行從不肯擾民,就有錦衣衛去安撫食堂管事,讓他不要如臨大敵。平時該怎麽待客,今天還是怎樣。


    食堂掌勺正是秦山帶出來的徒弟,如今還常常入楚王府與自家師父交流廚藝,難得能在楚王跟前露一手,簡直超水平發揮,很快給楚王整治出了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膳食,當然得到了誇獎。


    熟悉的味道,沐慈吃得舒心,因在外頭保持了克製,也是一種禮貌,他並沒有和梅容相互餵食。但吃著什麽覺得味道好,兩個人還是相互夾菜的。小小互動,就讓人看出兩人關係匪淺,情誼甚篤。


    朝陽坐在二樓另一桌,簡直是食不甘味。


    因為沐若鬆今天的魂像是弄丟了,自虐般跟著楚王行動,不肯離開,雖然也不上前做什麽奇怪舉動,但那目光……足夠讓朝陽頭痛的了。


    謝娡也是心思複雜,想趕緊回家,卻不敢在這個時候提出離開。恃寵而驕都不好了,更何況她哪裏來一點點的“寵”?


    謝娡自己的視線,也總忍不住被楚王那邊和樂融融的氣氛所吸引。


    不過好在今天所有人目光的焦點都是楚王,他們也不顯突兀。


    受沐慈影響,他身邊的人沒一個在意旁人目光的,該吃吃該喝喝,該幹嘛幹嘛。連衛重沙也有一種脫胎換骨之感,沒有覺得眾人視線如芒在背,舉止坦蕩自然,不再需要強撐演戲了。偶爾他從美味裏抬起頭,目光不經意掃到一兩個“熟人”,也激不起他心湖中哪怕一絲漣漪。


    他的視線很平靜地掠了過去,無驚無怒,不再關注,隻享受美食。


    吃完食堂,沐慈道:“我約好了常學士去新學區看看,你們隨意,想逛逛就去逛,不想逛直接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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