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時候身體好都折騰個半死,極怕自己將來的儀式,把體弱還有些內傷的沐慈累出個好歹,便道:“傳朕的旨意,朕大行後,儀式就簡,免了……”


    天授帝想著,免了的話,隻怕九郎又要被人戳脊梁骨,且他的身世……總有不開眼的做文章,免是不能免的。


    他正在兩難,視線掃過眾人,看到還抓著九郎手不放的沐若鬆,眼睛亮了一下,“九郎的禮,都由九郎的侍讀官代了。”


    事急從權,拜堂時身體不好,都有公雞代勞的。


    因著沐慈身體是出了名的弱,由親近的人代勞也是可以的,譬如侍讀官。且侍讀官幹的工作,本就是代替皇子的,譬如被老師打手心這樣……


    沐若鬆巴不得,趕緊領旨。


    沐慈都有些哭笑不得了,可看天授帝已經沒什麽力氣,還硬撐著一口氣,絞盡腦汁想自己還漏了什麽安排,生怕讓他受委屈。


    頭腦強大,能冷靜控製情緒的沐慈,也保留了一點內心深處的柔軟的。


    沐慈並不覺得,這樣的柔軟有什麽不好。


    “爸爸,足夠了,我會好好的。”沐慈安撫道。


    天授帝卻總覺得還遺漏了點什麽,沒辦法踏實……始終不肯泄了梗在脖子裏的那一口氣。


    “我愛你,爸爸。”沐慈定定看著天授帝,忽然說。


    “啊……”天授帝瞪大眼睛,“愛”這個字眼,從來沒誰對他說過。


    “我愛你,爸爸。”沐慈重複。


    “父皇……也……爸爸也……愛你……爸爸愛你,我的孩子。”天授帝語無倫次,他激動,他歡喜,他心酸,他懊悔,他還有一點痛苦……


    但滿脹得,是一種心髒落到實處的踏實。


    爸爸愛你,兒子。


    梗著的一口氣,完全因為這一句“愛”而軟了下去,天授帝徹底頹唐在床榻上,隻剩下眼睛能動。


    不肯閉眼。


    沐慈眼眶發紅,他俯下身,在父親的額頭印下一個清淺的吻:“爸爸,我愛你,好好的睡吧。”


    天授帝哽咽了,哽咽了一會兒,他小聲呢喃:“九郎……”


    沐慈湊上去聽。


    “原諒沐恩吧……”天授帝帶著一點懇求……原諒他,也放過自己。


    “好。”沐慈應,“人死帳消”,他不至於對一個已經死了的人“永不原諒”。


    天授帝本還想交代九郎善待兄弟姐妹,可看他幹脆得連和暴太子沐恩的過節都能放下,便也不再說了。


    沐念趴在天授帝床邊,再忍不住眼淚“嗚嗚……”哭泣。


    天授帝艱難抬手,在沐念腦袋上摸了一下:“三兒,小時候,爸爸對你不好……”


    “好……父皇……爸……爸爸對我好的……”沐念哽咽。


    “嗯,乖……你也要……好好的……”最後一個字消失在一聲悠長的嘆息裏,天授帝就再也沒有了說話的力氣,隻剩下喘息……


    空氣漏出了胸腔,卻總沒有力氣吸回來,極痛苦!


    沐慈輕揉撫摸天授帝的胸口,降低他的痛苦:“好了好了,我們都會好好的,會幸福的。爸爸,閉上眼睛,做個長長的美夢,也許能夢見媽媽。我會在八十年後去找你們的。你好好求得媽媽原諒,好好對待她。等著我,我們一家團圓,到時候你手把手教我習字,我一定認真練習,讓你驕傲……”


    這夢境太美,天授帝忍不住閉上了眼睛。


    好……兒子……


    你已經讓爸爸驕傲了,我的寶貝,我愛你……


    第205章以子之名,清贖我父的罪孽!


    千言萬語表達不了他對九郎的感情。天授帝無比滿足地微笑。


    兩行清澈的淚水,從他眼角滑落,鹹濕中帶著喜悅……


    “爸爸,睡不著的話,我彈琴給您聽。”沐慈直接爬上龍床,盤腿挨著天授帝坐下,將天授帝的手交給沐念。


    沐若鬆將古琴獨幽拿過來,放在了每次的腿上。


    ……


    《鳳求凰》的流暢妙曼樂曲,從謝期的愛琴獨幽上緩緩傾瀉而出,在天授帝耳邊飄渺流轉……


    似天堂流瀉的接引天曲,天授帝做著美夢,感覺身體一輕,靈魂飄飄悠悠,上升旋轉……


    天授帝能感覺到沐慈的體溫,很溫暖,很安穩,很輕鬆,很舒服。


    他夢到自己正將年幼版的小兒子抱在膝頭,握住他小而軟的手,一筆一劃教他習字。而謝期則坐在琴台上,彈奏她新得的一首曲子。


    一家三口,在某種意義上,團聚了。


    阿期,九郎是你給我最美好的禮物,一個多好的孩子啊……


    他美麗靈秀、睿智通透、坦蕩真誠,從容淡然,無私仁愛,強硬卻溫柔。他身上藏著真正的寶藏,心胸寬廣,包容天地萬物,他是最優秀的孩子。


    “紫雷降,薇星落,佑我大幸萬萬年。”


    是我的造勢,也是我的夢想,現在……這夢想一定會變成現實。我們的孩子,這麽優秀的孩子,必將成為大幸最耀眼的星辰,帶領國家民族走向最光輝的未來……


    阿期。


    在最後的時刻,我總算沒有再辜負你,沒有辜負我們的孩子。我將一切能補償給,都補償給他;我用我所有的愛,一點一滴去修復他的遍體鱗傷,用愛填滿他被傷得千瘡百孔的心。


    阿期,我盡我所能。


    兒子已經放下了過往,他原諒了,他叫我“爸爸”了,他承認我他的父親,他愛我。


    我是多麽愛他嗬,多麽的不舍。


    阿期……


    請你也原諒,原諒我此生為愛犯下的錯誤,請原諒,請見我一麵。


    請聆聽我遲到了多年的懺悔。


    以及……我的愛。


    依然愛你如昔……


    一曲《鳳求凰》,在沐慈的指尖流瀉而出,沒有任何一絲艱澀,動聽得仿如仙樂。


    天授帝的心平靜了下來。


    夢裏,他安靜地看著謝期站起來……轉身……離他而去……


    一次都沒有回頭。


    他也沒有挽留,目送謝期遠走,看著她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遠處的白霧中。


    ……


    天授帝嘆口氣……


    他低頭,看著抱在膝頭,漂亮柔軟,白糰子一樣的兒子,無比慈愛:“九郎,媽媽走了,爸爸也要走了……你還小,我們不能帶你走。你留下來,好好走完自己的人生吧。”


    天授帝捨不得,卻還是一咬牙,將白白、香香、軟軟的漂亮孩子放在地上……


    一落地,小孩見風就長,用一種極快的速度抽條,舒展,長大……


    天授帝貪婪看著,就像他並沒有缺失十六年,有機會陪伴兒子的一點一點成長。白糰子長成了纖瘦挺拔的少年模樣,漂亮柔軟地叫人心醉。


    “長大了呀!……挺好……好好活著,要幸福!”天授帝對沐慈道,忍住想要擁抱的衝動,他怕抱住了就不捨得放手。


    “少年沐慈”歪著頭,打量天授帝,目光平靜……


    這是九郎,可又感覺有點陌生。


    天授帝心裏有絲異樣——這個“少年沐慈”,雖然容貌身量神態與九郎一樣,感覺卻像是另一個人。但又比他的九郎,更讓他有一種血脈相連的熟悉感。


    “你……你是……”天授帝不敢亂猜,他怕那個答案。


    “我是我,也不是我;我是他,也不是他。”少年回答。


    謎題一樣的回答,天授帝卻不敢問。


    天授帝五官皺在一起,表情痛苦。


    發現沐慈身份的時候,他曾經有過懷疑,但他……始終不敢猜測。他真正的兒子,他真正的九郎,其實已經……


    現在,答案擺在麵前,他捂著心口,很痛很痛。


    “不用在意,我……和他……”這個“少年沐慈”一揮手,迷霧散開一大塊,現出盤腿坐著,正在彈奏《鳳求凰》的沐慈的身影。


    “本質上是同一個人。我,的確是你的兒子。”


    “少年沐慈”或者說是真正的九皇子,麵無表情,伸出手,從容解開了身上那件流雲織錦,閃動華麗光澤的錦衣。


    露出了那牙印鞭痕密布的,遍體鱗傷的猙獰身體!


    天授帝吃驚極了:“你……”


    九皇子低頭,無動於衷地看著自己的身體:“很痛呢。四千三百二十六道傷痕……一直都好不了。”


    天授帝無法克製地,心裏湧上了從血脈,從靈魂而來的極致尖銳的痛楚!!


    太痛了。


    他的皮膚,也似有了四千三百二十六道傷口,刺痛灼熱,瘙癢煎熬。


    ……


    這個時候,正在彈奏獨幽的沐慈似心有所感,忽然抬起了頭,目光銳利深冷,似穿透無數星雲與歲月,竟然透過迷霧,準確落在了九皇子身上。


    他的彈奏不停,那《鳳求凰》的樂曲也衝破迷障,飄渺傳來,似夏日裏清涼的泉水,撫慰了天授帝的痛苦。


    九皇子並不訝異,目光與沐慈碰撞在一起,露出一個淺淡卻包容的笑。


    “現在不痛了,沒關係了。”九皇子眼神柔和。身體也開始發生變化……那些猙獰的,滲著鮮血的層疊傷痕,用肉眼可見的速度彌合,痊癒,最終消失……


    很快,這具殘破的身體就恢復了原本的美麗,皮膚瑩白無暇,骨肉均勻漂亮,還有散發著淡淡金色的靈氣縈繞。


    漂亮到了極致,簡直是能把神邸都魅惑住的原罪。


    “他原諒,所以,我也原諒了……”九皇子微笑著,那笑容也似發著光,如夜曇的盛放,又如流星的璀璨。


    天授帝皮膚上,身體裏,心靈上蔓延的疼痛,也似少年身上傷痕,一瞬間就痊癒了,再感覺不到任何一絲疼痛。


    “九郎……”天授帝輕喚,小心翼翼。


    九皇子抬起手,表情虔誠而聖潔:“以子之名!”


    他周身散發著金色光芒的白色光暈,抽離出了一絲,在他的掌心匯聚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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