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臨安大長公主的車架行進並不快,朝陽已經截下了她的隊伍,不顧白頭宮女阻止掀開馬車車簾,就見馬車裏黑白棋子被震得散亂,而臨安歪倒著,雙目緊閉,唇色泛青,呼吸清淺。


    “公主……公主……”白頭宮女驚呼,要爬進馬車,卻被沐慈的人攔下。


    那白頭宮女十分潑辣,剛要發飆,沐慈冷道:“她不能移動……禦醫!”


    那宮女被沐慈淡淡一眼的威勢所奪,縮了手腳站在一旁。


    禦醫趕緊進行救治,大呼:“幸好及時,幸好及時……”施了金針,才讓臨安臉色好轉。


    眾人都不敢想,若因為一局棋,讓臨安大長公主丟了性命,楚王還不管不顧離去……會掀起怎樣的軒然大波。


    一時間,大家看向沐慈的目光,都不同了。


    沐慈將眾人視線當做無物,麵色淡漠道:“我不管您這是愚蠢到打算用性命來阻止我……”


    沐慈話還沒說完,一旁的白頭宮女因為著急,憤怒指控:“公主殿下是什麽身份,怎麽可能用性命誣賴你?分明是因你故意示弱,贏了棋把公主氣著了,還有臉來質問?怪道旁人說長樂王無情,現在看來真是個jian詐小人,冷心冷肺的。”


    長樂王?


    在沐慈封為楚王的旨意下達後,還稱呼他長樂王,可見臨安的傾向,是連封沐慈為有實際封地的藩王,都是不贊同的。


    臨安還在喘息,眼睛雖然睜開卻沒說話,氣氛陷入尷尬。


    沐若鬆最看不得自家殿下受欺負,抓心撓肝也走過去想說話,卻被牟漁抬手製止,這裏每個輩分比他高,權力比他大,沒他說話的份,說錯了反而麻煩。


    沐若鬆再次感覺到自己“人小力微”的會心一擊。


    安慶把沐若鬆拖走,小聲道:“放心,你什麽時候看殿下吃過虧?”


    沐若鬆才一步三回頭走了。


    ……


    沐慈看都沒看那宮女一眼,繼續道:“或是您為遵承諾放我離去而隱下不適……原因我並不在意,回來攔下您,不過是做不到‘見死不救’。”沐慈扭頭問禦醫,“大幸最好的醫者在哪裏?”


    禦醫大聲道:“自然是在宮裏。”


    白頭宮女和侍衛緊張起來,而牟漁忍不住又露出輕鬆又帶出一絲嘲諷的淺笑,那笑容轉瞬即逝,但他還是覺得自己笑得太多,簡直影響他高大英俊冷酷炫拽的形象,便摸了一把臉凍住嘴角,道:“極好,回宮也不遠了,快些啟程好救治長公主殿下。”


    這樣好,即回了宮,又讓沐慈刷了仁義孝悌值,聲望“刷刷”往上漲。


    眾人的臉色都變了……


    誰不知道臨安是不見天授帝的。


    臨安也弱弱道:“不……”


    沐慈麵不改色:“您情況不好,我有理由懷疑您現在意識不清醒,無法自主。”繼續吩咐,“回宮!”


    外麵的白頭禁衛抽了刀劍,沐慈冷聲道,“這些人阻止姑奶奶入宮求醫,居心叵測,形同謀逆……”


    臨安才覺得自己托大,隻帶了十個白頭侍衛,遇到沐慈這種從不按牌理出牌的,分分鍾被團滅的節奏。


    她也是真沒想到,沐慈膽子有這麽大,竟然要脅迫她入宮。


    “我若不從,你真敢動我?那你怎麽給天下人一個交代?”臨安倒不怕死,隻是覺得有趣,她都幾十年沒栽過跟頭了。


    “嗯,我得糾正一下,今天會死也隻是你的隨從,你不會死。”沐慈輕描淡寫道。


    ——所以,解釋起來一點不費勁。


    臨安:“……”


    ……


    一行人重新啟程回宮。


    朝陽郡主大鬆口氣,臨安姑奶奶是固執的人,而沐慈的頑固也不遑多讓,有個小名叫“倔牛兒”,是連天授帝都拿他沒辦法的存在。


    固執對頑固,朝陽怕這兩人在這節骨眼上槓上,可不是好事。


    卻不想,這次竟然是姑奶奶一退再退。


    ……


    路上,牟漁怕沐慈餓著,給他弄來了牛辱搭配五豆餅。


    沐慈慢慢吃,覺得牛奶配點心還差點,隔著車窗和外頭騎馬隨行的人有一搭沒一搭聊天:“……吃到五豆餅我倒想起來,以後可以磨個豆漿,煮開了加一些糖,搭配小點心也不錯。”


    “好,回去就做。”牟漁應,觀察一下沐慈臉色,摸一下他的額頭,“午睡都耽擱了,困過頭睡不著了嗎?”


    “睡不著……”沐慈在牟漁溫熱的掌心裏蹭蹭,又道,“黃豆、黑豆、赤豆都有嗎?”


    “有,還綠豆,白芸豆。”


    “再找幾種,就能做成八豆餅,雜豆粥了。”


    朝陽也過來湊熱鬧:“還可加些紅棗、蓮子,對身體好。”


    “赤豆能做成豆沙的,等我回去叫秦山打餅,十三天後送些出宮給你們嚐嚐。”沐慈對朝陽道,又打了個哈欠,被同車的沐若鬆餵了一塊點心,慵懶的慢慢嚼。


    在後車隨行的臨安:“……”一堆冷血的吃貨,心塞的感覺更明顯了。


    還有,為什麽又說十三天後?


    臨安豎起耳朵,可大家偏不問,好似很合理一樣。


    ……


    馬車緩緩行進,很快就入了天京城的城門,馬車一路都沒有遇到擁堵,顯然提前清了場。沐慈很順利帶著臨安大長公主看到了巍峨高大的宮門。


    入宮便不能再行車,沐慈被人攙扶下馬車,準備從南德門入宮。


    “等一下!”臨安也下了馬車,捂著心口叫住沐慈。


    沐慈清冷平靜看著臨安。


    臨安覺得對這個熊孩子,有話完全沒辦法拐彎抹角,索性直接問:“為什麽是十三天後?有什麽熱別?”


    “黃曆上說,諸事大吉,下一個大吉,要等五十八天。”沐慈莫名其妙開始充當神棍。


    臨安卻聽懂了,婚嫁都要選個好日子,登基大典什麽的,也得有個好日子。她眼睛一眯,試探問:“皇帝真撐不下去了?”


    沐慈緘默不語。


    臨安嘆口氣,道:“朝陽說你不打算……”


    沐慈淡淡打斷:“姑奶奶,您以什麽職位,什麽立場來過問皇家立儲人選,來決定國家該由誰來領導?”


    臨安:“……”一句話被噎死,最主要……她發現自己竟然無法辯駁。


    沐慈語調微涼:“首先,在立儲的人選上,有國法有家規,您沒有發言權,所以您在半道上阻止我回宮,是非法的;其次,雖然您為這個國家做了諸多貢獻,卻不能因此攜恩,覺得可以憑此幹涉國家運行。我一貫認為‘術業有專攻,一個人應專注於自己的領域,不要越界。’您覺得呢?”


    臨安:“……”還是沒辦法反駁。


    隻是事關重大,臨安不得不慎重,依然固執要個承諾:“孩子,你直接說你心中的打算,會不會危害國家?”立即追加一句,“我作為大幸的一份子,應該有資格關心一下國家未來命運吧?”


    “不會。”沐慈道。


    臨安大長公主從來不是個輕信的人,不知為什麽聽到沐慈用清潤的嗓音,平淡吐出這兩個字,卻覺得十分可信,整個人都放鬆下來。卻又想到若沐慈不會危害國家,那麽他自身就可能會有損害。


    她忽然想到塵封在記憶中的,當年的沐春,那少年也是驚才艷絕,一手棋藝將她殺得毫無還手之力的天才人物,卻因為心中憂國憂民,能力又太過優秀而遭了殃,永遠定格在了十九歲。


    還是她母親親手害死的。


    這是臨安內心深處,不可觸及的疼痛。


    臨安看著這個與沐春相似,甚至更優秀的少年,一瞬間心軟如綿,帶著愧疚憐惜,慈愛道:“你這孩子,跟著姑奶奶一起出去走走看看,不好嗎?既然……為什麽還要回來摻合?”


    “因為有人在等我!”沐慈道。


    “誰?皇帝?”臨安有些疑惑,“他那麽待你和你母親,你……別說你趕著回去隻是為了見他?”


    “是啊。”沐慈一貫誠實。


    “你就不怨?”


    “無關恩怨,我是有責任的。他生養我一場,我便有責任送他最後一程,一來一去,糙木枯榮,天道本該如此。不能因為一句‘他對我不好’便不去做該做的事。且他這個父親做得怎樣,也不是我一句‘好不好’,就全盤抹殺的。”


    臨安大長公主看著這個漂亮又散發睿智光芒的少年,信了“星宿下凡”的來歷,不然誰有比他更正直廣闊的心胸,淡然高華的氣度呢?


    沐慈最後道:“您若覺得身體不適,還是看一看禦醫比較好。您的身體康健,對大幸來說很重要。拋卻其他,我個人對您亦是十分敬重的……我為您感到驕傲,尊敬的女士。”


    臨安忽然有些恍惚,似乎想起是誰也這般說過:“臨安,我不認為你生為女子就不能為國家效力,隻要你堅持做你認為正確的事情,遲早有一天,整個大幸,億萬子民都會為你感到驕傲。”


    臨安做到了,可說這句話的人……本該比她更值得所有人為之驕傲的人,卻早已成為一抔黃土……


    失去了他,是大幸的巨大不幸。


    那麽,就不能再失去現在這個,能給大幸帶來更多驕傲的小小少年了。


    臨安眼眶發熱,忽然覺得有一絲遺憾——自己一開始帶著目的,又近乎耍賴逼麵前這目光清澈的少年與自己賭棋,做法相當魂淡。


    這孩子吃苦受罪的時候,自己從沒想過幫忙,最後還以“國家大義”的名義,成了無數逼迫他,欺負他的人之一。而這少年卻不計較,明明贏了棋,離開了,還迴轉來讓禦醫救治她,並大度對她說“我為您感到驕傲,尊敬的女士”,無比真誠。


    臨安心中有無數話想衝口而出,卻噎在喉嚨裏,有些哽咽,不知從何說起,最後,千言萬語彙成一句:“孩子,以後有空,隨時可以來找姑奶奶下棋,好嗎?”


    沐慈黑白分明的眼睛,靜靜凝視她。


    臨安直視他的眼睛,真誠微笑:“不用你讓子……姑奶奶也會準備許多好吃的點心,還有豆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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