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官兵們見來了能管事的,竟自覺地讓開了一條路,令小胡子和羲武有了麵對麵的機會,把小胡子嚇得一抖,兩手胡亂地抓了抓,恨不得抓一塊人肉盾牌擋在自己麵前。


    蘇既明也終於看清了羲武。一個多月沒見,羲武看起來比先前憔悴了很多。在儋州的時候,羲武一向都是從容的,他高高在上,完美的如同神祗,可他此時此刻的模樣,仿佛從神位跌落,有了凡人的狼狽。


    “卜天,在哪。”羲武開口,用生澀的漢語問道。


    他的聲音很沉,又很收斂,帶著威懾力與穿透力。小胡子嚇得又退了一步,勉強站住了,幹巴巴地喝道:“你、你這反賊同黨!你到底是誰!”


    蘇既明站在小胡子身後,透過麵紗,定定凝視著羲武。他們仿佛已分離很久了,曾經親密無間,如今十步之遙,卻像是隔著千山萬水。過去的那一年多時間裏,蘇既明一直以為他和烏蠻人是有距離的,至少心靈上有,可是直到此時此刻,他才真正感受到那種距離。他已經回歸了自己的族群,而羲武與他們格格不入。


    羲武沒有回答小胡子的責問,而是平靜地重複了一遍:“卜天,在哪。”


    “你!”小胡子氣惱道,“你回答我!你是不是卜天的同夥!”


    對比小胡子的急躁和恐懼,羲武被無數劍鋒和箭頭指著,卻始終異常平靜,用他那生澀的漢語重複:“卜天,交給我。”


    小胡子氣結。這人油鹽不進,來來去去就會說那麽一句話,根本無法交流,必須得把他鎖起來上刑才可以!可是如何把他鎖住?這麽多人都對他無可奈何,是他自己不肯走才能暫時把他留在大牢裏,局麵完全陷入了僵持。


    蘇既明小聲在旁提醒:“告訴他,卜天死了。”


    小胡子聽到蘇既明的聲音,像是找到了救星,全無半點主心骨,連忙回頭去看蘇既明。他這樣一動,被羲武察覺,原來蘇既明才是這一群蒙麵人中的首領。


    羲武的目光垂了垂,再次抬起時,目光直射蘇既明,蘇既明隻覺周身一寒,立刻預警到羲武要動手!他心裏恨小胡子不爭氣,哪裏還敢停留,撒腿就跑,這扭頭一看,簡直氣不打一處來——張希汶這個侍衛居然跑得比他還快,這會兒都快跑到拐角了,魏瓊給他的究竟是個侍衛啊還是大夫啊?!


    果然下一刻一條盤踞在羲武腳邊的大蟒蛇就朝著蘇既明直竄過來!擒賊先擒王,羲武猜到這幾個蒙麵人應當是漢人官府中有權勢的,抓住為首的,或許就能知道他想找的人的下落!


    “唉喲我的媽!”小胡子也嚇壞了,也沒命地往外跑。


    官兵們沒想到羲武突然出手,一時間竟沒人來得及阻攔,那條巨蟒躥得飛快,眼看就要咬到蘇既明的腿,突然在半空中僵住,被那牛角墜子震懾,沒敢下口。這隻是瞬間的事,蘇硯就撲上來抱住了巨蟒:“公子快跑!”


    這一耽擱,給蘇既明留出了逃走的空,其餘人也都反應過來了,放箭的放箭,殺蛇的殺蛇,頓時又亂成了一鍋粥。


    過了拐角,張希汶沒有跑遠,就在拐角處等著蘇既明,拉上他迅速撤離。蘇既明發現蘇硯沒跟上來,急得不肯走了:“蘇硯,蘇硯沒跟來!”


    “那人沒打算殺人。”張希汶道,“蘇硯不會有事,擔心你自己吧,快走!”


    蘇既明被張希汶拉出大牢,後麵一陣騷亂。幾十個獄卒竟然擋不住一個羲武,數十條蛇在前麵給他開路,他追了出來!


    蘇既明一回頭看到滿地的蛇頭皮都麻了,差點一個踉蹌摔倒,被張希汶一把扶住:“這裏走!”


    蘇既明跌跌撞撞,連方向都失了,張希汶索性雙手架住他的腋下,提著他跑了起來。兩人拐進一條小巷,隻見巷子深處有個大水缸子,張希汶力大無窮,提著蘇既明向提著小雞仔一樣把他往大水缸裏一丟,自己也跳了進來:“先躲一下!”


    蘇既明整個頭腦都是木的,一心想著別讓羲武認出他來,蜷縮進大水缸裏不敢抬頭。隻聽外麵悉悉索索,是蛇群遊過的聲音,接著又是一陣兵刃聲和叫喊聲。


    “抓住他,別讓他跑了!”


    “啊!救命!快把這條蛇拽走!”


    “蘇大人呢!保護蘇大人!”


    蘇既明把自己縮成一團,張希汶蹲在他身後,小聲安撫:“別怕。”


    蘇既明心亂如麻。他害怕,可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害怕什麽。他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出剛才在大牢中羲武射向他的那一束冰冷的目光。突然間一股恨意和無力感在他的胸口縈繞。為什麽羲武不好好呆在儋州島?!他們烏蠻人,不是生生世世要守護族中聖物的嗎!為什麽,為什麽要來到這裏,他離開儋州的時候就做好了生生世世永不相見的打算的!


    嘈雜聲靠近過巷子,但又遠離了,看來羲武並沒有發現躲在水缸裏的他們。張希汶壯著膽子稍稍仰頭,窺視外麵的情況。隻見羲武站在巷口,有些躊躇,片刻後他轉身往大牢的方向走。剛才那個蒙麵紗的漢人長官找不到了,他想回大牢再找一找有沒有他要找的人。


    然而這時遠遠一陣馬蹄聲馳近了,看來是官府的增援來了,且聽聲音來的人不少。羲武猶豫了片刻,晃了晃手中的金蛇權杖,轉身離開了。


    蘇既明始終躲著不敢出去,也不知過了多久,有腳步聲朝著水缸靠近,張希汶拔出兩把匕首捏在手裏,低聲道:“蘇大人你先別出去。”說罷自己猛地跳了出去。


    又片刻,張希汶在水缸上探頭:“蘇大人,出來吧,那人已經走了。”


    羲武已經離開,原來是找蘇既明的官兵來了。蘇既明這才鬆了口氣,想要起身,卻發現自己腿軟了。他無奈道:“拉我一把。”


    官兵們將蘇既明從水缸裏拉出來,扶著他走回大牢門口。那裏聚集著上百官兵,而魏瓊赫然也在人群中——出了這麽大的亂子,到底還是有人去給魏瓊通風報信了,魏瓊一聽說就立刻帶人趕來了。羲武也是見人數太多,對付起來未免棘手,因此暫時撤退了。有蛇群為他殿後,官兵們不敢追得太近,他此刻早已不見。


    “公子!”狼狽的蘇硯看見蘇既明,猛地撲上來,緊張地上下檢查他,“公子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


    蘇既明搖搖頭,摘掉了臉上的麵紗,反過來打量他可憐的小書童:“你呢?你怎麽樣?”


    蘇硯搖頭:“我沒事。那個人說,他不殺人,他要卜天。”


    驚魂未定的小胡子拍著胸脯,悻悻地嘟囔:“他是不是有病啊?卜天是他媳婦啊?除了這句他不會說人話是不是?”


    魏瓊冷眼打量著這狼藉的場麵,目光在蘇既明摘下的草帽和麵紗上停了停,隨即走了過來:“清哲。”


    蘇既明一看到他便有些心虛,垂下眼向他行禮:“魏大人。”


    魏瓊扶起他:“不必多禮。這是怎麽回事?”


    蘇既明幹巴巴答道:“我也是聽說有人劫獄,剛趕過來的。”


    獄長立刻上前,將羲武劫獄的整件事如此這般稟報給了長官。說罷之後,他又補充了一句:“那人雖然口口聲聲要救卜天,但應該不是那批亂黨的同夥,亂黨裏沒有這麽厲害的人。”


    這話說得也在理,假如卜天手下有能夠呼風喚雨驅引蛇蟲的人,當初覃春也沒那麽大命逃出來了。


    獄長接著道:“他會使妖術,很像傳聞中的烏蠻祭司。”


    前幾天儋州的官兵跟烏蠻人交過手,大敗,消息也傳到了海的這一邊,大家對烏蠻人的手段都有所耳聞,因此羲武是烏蠻人這事想瞞都瞞不住。


    魏瓊聽完之後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蘇既明,蘇既明有所察覺,立刻回以目光,不曾想魏瓊嘴角竟掛著一絲笑意,旋即又嚴肅了:“這麽說他是烏蠻族人?你們這麽多人竟製不住他一個?他當真這麽厲害?”


    眾人麵麵相覷。雖不想長敵人誌氣滅自己威風,但事實就是,他們這麽多人對羲武都束手無策,原本應該戒備森嚴的大牢卻被羲武來去自如,鬧了這麽大一出亂子之後,羲武雲淡風輕地走了,他們連羲武的一片衣角都沒抓到。


    小胡子忙插話:“魏大人,既然烏蠻人來劫獄,不就坐實了卜天這一年裏躲在海南的傳聞屬實嗎?亂黨已經跟烏蠻人勾搭上了,我們絕不能姑息啊!”


    蘇既明不動聲色地瞪了他一眼。他這一年多一直被困儋州,心裏自然清楚,卜天壓根沒去過海南,分明是惠州府的官員辦事不力,讓卜天逍遙了一年有餘。小胡子作為惠州府的官員,亦有一份責任,如今這麽說,分明想推脫自己的無能。


    小胡子繼續出主意:“趕緊派人去抓他吧!那人這麽厲害,隻怕要調動軍營,一旦抓到他,趕緊將他就地正法啊!”


    蘇既明心裏一緊。羲武固然厲害,但他也是人,再厲害亦有限度,他單槍匹馬一個人如何能跟整個惠州府的官兵作對?如果真按小胡子說得去做,隻怕他凶多吉少。一想到羲武或許會身陷險境,蘇既明的心裏就不是滋味。


    魏瓊不說好也不說不好,似笑非笑的表情又浮現起來,隻觀察著蘇既明的反應。


    蘇既明何等機靈,很快就發現了魏瓊在觀察他。這也難怪,一向在海南深居不出的烏蠻族人竟然會在這裏出現,說跟蘇既明沒半點關係,誰也不相信。假若此刻蘇既明想撇清關係,他應趕緊想辦法把羲武捉拿歸案,依法處置,可是……


    眾人見魏瓊遲遲不支聲,不由道:“魏大人?”


    魏瓊咳了一聲,道:“清哲,你以為呢?”


    蘇既明攥著拳頭,片刻後緩緩道:“那人膽大包天,竟敢闖牢劫獄,絕不能姑息。隻是眼下他已經跑了,且不知躲去了哪裏,應立刻讓官府出告示,全城通緝,早早找到他的下落。”


    魏瓊把玩著自己的佩劍,皮笑肉不笑道:“我以為清哲你還能想一出比甕中捉鱉、引蛇出洞更妙的計策來,看來那人剛才真是把你嚇著了。”


    蘇既明勉強擠出一個笑:“那人本事那麽高強,想要對付他,下官得花些時間想想對策。”


    然而魏瓊並沒有為難蘇既明,轉身對手下眾人道:“就按蘇大人說的,趕緊去找人繪製畫像,寫通緝令,明天上午之前全城貼滿通緝令!大牢再加派人手,讓人來去自如,簡直成了笑話!”


    旋即,魏瓊跳上馬,居高臨下地對蘇既明一挑眉毛,“清哲,跟我走,我有話要問你。”


    ☆、 第十六章


    蘇既明跟著魏瓊回了府邸,進了屋子,魏瓊屏退左右,不慌不忙地給自己倒了杯茶:“說吧,那人究竟是誰?”


    蘇既明在儋州流落了一年,說他不認識羲武,魏瓊自然是不信的。蘇既明隻得道:“他是烏蠻族的祭司。”


    “祭司?”


    “對,烏蠻族有許多祭司,他是其中之一。”


    蘇既明並沒有說穿羲武是烏蠻族的大祭司。在烏蠻族,祭司就是管理者,大祭司相當於族長,一呼百應。朝廷既然有攻打烏蠻族的意思,如果讓他們發現敵人的首領自動送上門來了,羲武隻怕真的難以活著脫身了。


    “烏蠻族有幾個祭司?”


    “不少。”蘇既明仗著無人去過烏蠻族,張口就胡扯,“幾十人吧,每個家族中都會有一名祭司。”


    “哦?”魏瓊似笑非笑,用杯蓋刮了刮茶水,“他本事這麽高,幾十名獄卒都攔不住他一個,他在烏蠻族中的地位應當不低吧?”


    蘇既明也學他去撥弄茶水,掩飾自己心虛的目光:“烏蠻族人並無森嚴等級,因此他也不算出眾。”頓了頓,唯恐魏瓊不信,又補充了一句,“他也不算烏蠻族祭司中多厲害的人,那裏的祭司都會呼風喚雨。”


    “是嗎?烏蠻族祭司要是各個這麽厲害,那可不好對付啊。”魏瓊挑了挑眉,半晌沒說話,喝了幾口茶,慢慢道,“那你可否知道,他為何要找卜天?”


    “這……”蘇既明舔了舔嘴唇,“這我便不清楚了。我在儋州一年,從未見過卜天。依我猜測,興許他們過去曾經相識,烏蠻族人重情義,他聽說卜天有難,所以出手相救吧。”


    “哦。”魏瓊點了點頭,又不說話了。


    蘇既明坐了一會兒,隻覺屋內氣氛尷尬,坐如針氈,他忍不住道:“子玉兄,這件事你打算如何處置?”


    “我也沒碰見過這種事。”魏瓊道,“何況我最近事務繁多,恐怕騰不出手來管這些。既然我把卜天的案子交給你了,這件事也由你來處置,你看如何?”


    蘇既明簡直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確實露出破綻了,這破綻沒有辦法不露,魏瓊是絕對起了疑心了,可為什麽表現得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魏瓊不是說要剿滅蠻族麽,如今羲武出現了,他就不怕自己有意縱虎歸山?魏瓊究竟……究竟在打什麽算盤?!


    “你怎麽不說話?”魏瓊道,“我問你呢,這件事你打算如何處置?”


    蘇既明抿了抿嘴唇:“……我想盡快結了卜天的案子,前些天我同你說過的,這件案子不應再牽扯更多人了,我怕拖的久了會節外生枝。”


    “哦?那些人確實該死。然後呢,那個烏蠻族的祭司呢?”


    “那烏蠻族祭司,他從未參與過卜天過去的行動,我想他的案子應該另立另判。”蘇既明頓了頓,道,“假若卜天跟烏蠻族人當真勾結上了,卜天死了,烏蠻族人也會有所忌憚,不然以他們那種奇特的本事,我怕再拖下去他們真的將卜天救走就糟了。”


    魏瓊盯著蘇既明看,蘇既明盡量坦然地回應他的目光。


    片刻後,魏瓊微微一笑,道:“我已將權利交給你了,那就按你說的辦吧。”


    魏瓊能這麽好說話,是蘇既明沒有料到的。但魏瓊既然這麽說了,蘇既明總不能自己質疑自己,隻好把滿腔困惑咽進肚子裏。


    蘇既明告退,走到門口,魏瓊在背後突然輕輕叫了一聲:“清哲呀……”


    “什麽?”蘇既明立定,回頭看他。


    魏瓊的臉上沒有了那種戲謔的笑意,而是平靜坦然:“我知道,你不喜歡這個地方,我也不喜歡。瘴氣、蟲蛇、蠻夷……沒有一點叫人舒心的地方。我們都是朝廷命官,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我比你更想早日辦完事,能回京城去。跟你一起寫寫詩,下下棋,賞賞花。京中有你我的親朋好友,亦有你我思念的人……你明白嗎?”


    蘇既明咬了咬嘴唇,片刻後輕輕點了下頭:“我……明白。”


    “你去吧。”


    蘇既明離開以後,魏瓊目光定定地望著闔上的房門出神。他透過這片虛無,仿佛望見了遠在千裏之外的那個,他思念的人。


    趙雲深自幼體弱,太醫曾經斷言他很難活過三十。因為這個緣故,他自幼過得都不順,連他母後都曾一度放棄他,直到他弟弟突然暴病去世,他的母後才不得不將希望放在他身上,一力將他推上皇位。


    他的皇叔欺他是個病秧子,以輔佐之名霸住大權,他唯有忍聲吞氣,假裝無能,才能在夾縫中生存,蟄伏等待著翻身的一日。


    在別人麵前,趙雲深都是軟弱可欺的模樣,唯有在魏瓊麵前,他會歇斯底裏地表現出野心。


    “憑什麽!憑什麽朕活不過三十歲?朕不禁要活著,還要強大地活著,朕偏要活上百歲、萬歲,叫那些欺辱過朕的人好好看看!”


    “為什麽朕不能吹風,不能騎馬,就連嬪妃,也嫌朕無能!這天下江山都是朕的,為什麽朕卻連一天身體舒泰的日子也過不上?”


    “朕真的……不甘心……子玉,我不想每天都擔驚受怕,每一天都像是最後一天,怕自己一旦睡下便再也起不來了。我還想要很多很多的時間,做個好皇帝,遊曆山河,看看我治下的江山究竟是什麽模樣……我……好不甘心……”


    離京之前,魏瓊曾跪在趙雲深麵前發誓,發誓一定會為他弄回延年益壽的寶物。這天下萬裏山河都是天子的,因此無論付出什麽樣的代價,都在所不惜。


    魏瓊的神智被拉回,他一手擱在桌上,虛撐住自己的臉頰,嘴角勾起一絲笑意,喃喃道:“烏蠻族的大祭司,羲武,蘇既明……有點意思,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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