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居昕眉頭微皺。


    他不願意遇到這種事,跟他也沒關係。於是靠牆借力站著,隱好身形,等這些人離開。


    像是三四個人在打一個人,打人的很有理,仿佛是之前約定好的事被反悔了。


    被打的蜷成一團,怎麽也不開口說話,似是知道自己理虧,又像是認了命。


    “唉唉兄弟們少點勁,再這麽打下去就人要死了。”


    “嘖!你瞧瞧這是什麽人,當初死活求著頭兒要賣身,說好了怎麽著都行,都能認,結果臨到了反悔了,也付不起賣身錢,就沒見過這樣的!”


    “哼,幹咱們做這行的,就得按著道上規矩來,要我說打死算了……”


    “這小子硬氣,看著想求死呢,打死了他還得意了。”


    “不行!頭兒的銀子不能打了水漂!就是幹雜工也得讓他給賺回來,這麽死了豈不便宜了他!”


    “喂再問一你遍,你幹不幹?”


    紀居昕聽到一個嘶啞的少年的聲音,“不……我不能留在樓子裏……你們……殺了我吧……”


    “還是個軸脾氣!”


    “我問你,當初是不是你自願賣身,說好了隻要銀兩付清,怎麽都行?”


    少年很久才答了一個字,“是。”


    “如今你反悔,我殺了也是應當!”


    “是……是我不對,你殺了我吧。”少年聲音淒涼,有種如釋重負般的放鬆。


    “原來是個想求死的。”


    紀居昕覺得少年聲音好像有些熟悉……他略略探出頭去,看著前方的幾個人。


    帶頭的是個刀疤臉,神色狠戾,“那我就成全你。”


    紀居昕第一次聽到這個聲音,嘶啞暗沉,森寒可怖。


    刀疤臉踢了少年一腳,少爺身體翻過來,他一腳踩止少年的胸。


    大概是力氣有點大,少年立刻吐了口血。


    刀疤臉緩緩拔出身上長刀,刀刃映著月色,泛著銀光,看在人眼裏,是死亡的威脅。


    刀尖緩緩下降,貼到少年頸邊。


    刀疤臉眼睛微眯,一直看著少年的眼睛,像是有些嗜血的興奮。


    這樣的氣氛,任誰都不會懷疑,刀疤臉的確是想殺了少年。


    可是少年並沒有求饒。


    鋒利的刀刃伴著明亮的圓月映在他的瞳孔,他沒有害怕,也沒有求饒,仿佛這於他是一個解脫。


    他嘴角扯了扯,頭朝左邊偏,露出右邊的脖子,讓刀刃貼的更近,更方便人操作。


    “嗬嗬……不錯。”刀疤臉陰笑兩聲,提起長刀,漸漸用力,鮮紅的血液緩緩綻開……


    “等等——”


    紀居昕聽到少年說話就覺得耳熟,少年這一偏臉,剛好對著他的方向,今夜月光很足,他一下子就認出了這個人!


    他曾見過少年兩次,一次是找消息路子,在街上到處逛的那天,他在黃昏前後在賭坊門前遇到了衛礪鋒手下的牛大,在早上的時候……見過這個少年。


    當時這個少年與他的父親一起,剛剛開門做生意。


    鋪子好像是個紙墨鋪子,父子之間對話很溫馨,他記得他當時還小小羨慕了一下,自己想得到這樣的父子親情,怕是隻有等幾輩子了。


    第二次見到這少年,是與崔十一一起在外麵逛的時候。那天有點小亂,崔十一指著一間鋪子,好奇地問他怎麽了,他看過去,發現鋪子被查封,父子倆被帶走了……


    因為不是什麽特別需要注意的事,他記的並不清楚,但是少年的陽光好強,他是記得清楚的。


    他怎麽……到了這種地步?


    自賣自身?


    他不像這樣的人啊……


    紀居昕認出他後,其實心底是有幾分猶豫的。


    猜也知道那幾個打手是樓子裏的,他一個人出去,萬一有說話間有點什麽不對,吃虧的是自己。就算好奇,也沒必要到搭上自己的地步。


    可憐別人,也要自己有可憐的資本。


    所以他沒動。


    可是當那把鋒利的刀舉起,他看到少年眼睛裏絕望,不甘,還有對上蒼無聲的祈求時,他忍不住了。


    他想問個究竟。


    這種絕望,跟曾經的自己太像。


    當時沒有人救他,此刻,他希望自己這把手,搭的正確。


    “誰?”刀疤臉警惕側過身子,揚聲問。


    說不上來後悔不後悔,但是衝動之下決意已下,紀居昕隻好繼續。


    他緩步走出來,長身直立,手負在背後,臉上帶著笑,“本隻想穿小道圖個方便,不想看到了此事,這位兄台別見怪。”


    他神情隨意,並不多看地上的少年,臉上也沒有什麽多餘的表情,什麽可憐,好奇什麽的,統統都沒有。


    刀疤臉便認為他是個懂事的,“你叫我住手……莫非是想救他?”他眯了眼,“你認識他?”


    “兄台誤會了。”紀居昕攏了攏身上的貂裘披風,漫不經心的說,“你瞧我像是認識他的?”


    刀疤臉目中露中出懷疑。


    麵前站著的少年一身貴氣,姿態嫻雅大方,明明是個氣質頗佳的大家公子,地上這個……不過是個沒倚仗的商戶,他早查清了。


    “那你想如何?”


    “我今日貪玩,瞅著空子溜了出來,現在看時間已晚,就想回去與家人會合,著急之下才抄了小道,這才……”紀居昕眉目舒展,豐福俊朗,“不瞞兄台,我是跟著哥哥們見過世麵的,兄台的事……我並不想管。”


    他甚至嫌棄地看了眼地上的少年,“可說的再好聽,我其實也是沒見過血的,真看著兄台殺人,心裏有點害……咳咳,如果兄台能換個地方殺人最好了。”


    ☆、第80章 上元(四)


    “如果兄台能換個地方殺人最好了。”


    紀居昕披著天青色宮製暗繡銀紋的貂絨披風,精致小臉埋在紫貂裘的圍領裏,唇紅齒白笑容純淨,簡單大方的與幾個惡人打著商量,怎麽看都像是大族貴公子,氣質無兩。


    “你說什麽!”刀疤臉左邊的大漢站出來,神情凶狠,“想讓我們頭兒給你挪地方?告訴你,沒門!”


    “就是!你小子算哪根蔥,也敢來管我們混天幫的事!”


    “找死呢!”


    ……


    三個麵色凶惡,胖瘦不一的手下一個接一個的說話,刀疤臉卻眯著眼睛盯著紀居昕身上的披風,一個字都沒說。


    紀居昕眼梢微垂,拉了拉披風前襟。


    他不記得除夕後半夜的事,這件披風卻是記得的。


    他自己沒什麽好衣服,楊氏再大方,給他做衣服的料子都不是最好的。林風泉的衣料比他的好,也比他的抗寒。那夜周大提醒他外麵在下雪很冷,為了自己考慮,當然要穿最暖和的衣服。


    是以去尋衛礪鋒時,他身上穿的是林風泉送給他的披風。


    他與衛礪鋒鬥心眼,勸衛礪鋒喝酒,衛礪鋒喝多了,不小心酒灑在他的披風上,沒辦法,他隻好脫了。好在當時一點也不冷,他沒怎麽在意,也沒想著加件衣服。


    第二天醒來,這件披風就掛在床前衣掛上。


    想都不用想,他就明白,這件衣服肯定是衛礪鋒給他的。


    或許是回來時天涼,林風泉送的那件披風髒了不能穿,衛礪鋒好心的給他找了一件湊和用。


    不想一試尺寸,自己穿著正合適……那這件衣服,大約是衛礪鋒專程為他做的。


    他當時新奇地看著披風料子,暗自讚歎那混蛋收買屬下人心的手段。


    那時他還嫌這樣做太露骨,收買心思太明顯,不過憑白得件衣服也挺高興。


    今日穿著它出門也是偶有興起,現在想想,這件披風真是穿對了。


    這樣的料子,這樣的暗紋,這樣的貂裘,隻要長雙好眼就能看出來,簡直是裝高貴格調的必要之物。


    有這樣的外物加持,他再稍做姿態,讓人誤會是貴族公子再簡單不過。


    他不能和這群人硬碰硬,讓他們認為他是貴族公子是最好的應對方法。


    少年貴族公子,見過世麵,知道黑暗麵的存在,並不排斥,也不義正言辭批判,隻是親眼看著殺人事件發生做不到,他還是個少年,會害怕,又有小性子,不想承認自己怕,不想丟麵子,說話不懂得太客氣。


    紀居昕心想,隻要扮演成功,今夜之劫可解。


    “不想見到殺人?”顯然他演的還算成功,刀疤臉沒給什麽你可以繞道的建議,傲嬌少爺是不會繞道的。


    紀居昕沒表現出害怕的表情,隻手緊緊拉著披風前襟,看著腳下雪白底的短靴,微皺著眉,“鞋會弄髒的。”


    刀疤臉緊緊盯了紀居昕一陣,突然哈哈大笑,腳下重重踩了踩,地上少年又吐了一口血,鮮豔血色從唇角滑過,映著雪白的小臉,醒目非常。


    紀居昕似乎沒看到,隻皺眉看著自己的靴子,好像在思考什麽煩惱。


    “雖不知是哪家少年,今夜巧遇,也算有緣。”刀疤臉刀尖緩緩從地上少年脖頸處離開,指著紀居昕,“你不想見我殺人,我便把你一同殺了,如何?”


    紀居昕淡淡一笑,“兄台玩笑開大了。”


    “你以為我不敢?”刀疤臉威脅,“你這麽嫩生生一少爺,身邊沒個下人跟著,想是偷偷跑出來的,既然現在家人都沒找你,那就是……你家人不知道。我把你殺在這裏,神不知鬼不覺……對我一點影響也沒有,我為何不敢?”


    紀居昕攏了攏披風前襟,微側了臉,臉上笑容不變,“我的老師說,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不管做官還是做人,聰明人知道會怎麽選。”


    “我觀兄台是個有大本事的人。殺了我可能對你沒有影響,也可能對你有影響,但是你若高抬貴手,肯定對你有利。”


    紀居昕下巴微抬,沐著月光,明明是個少年,氣質高華卻似君子,風儀不輸月光。


    “我不認識你,雖是今夜月光很亮,隔著這段距離,我仍然看不大清你的臉。我與你討生活的路子不會有交集,如果不是今夜偶遇,怕再也碰不著。我不欲多管閑事,你沒欺負我,我也沒必要大張旗鼓事後尋你抓你,那對我一點好處也沒有,所以如果你若隻是怕日後生事,想殺我滅口,實在沒必要。”


    “不過今夜巧遇,我也實在是壞了諸位興致,願意給些補償。”紀居昕細白手指指著地上髒兮兮的少年,“我便拿銀子買下他如何?”


    縱使這樣,他仍然沒看地上少年一眼,“銀貨兩清,你不欠我我不欠你,從此路歸路橋橋,你我再無交集,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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