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崇訣身姿不動依舊站立在鳳鸞殿外,嶽蘅理了理褶皺的黃衫,麵容澄定的跟在丁寧身後。


    雲修見嶽蘅徑直被丁寧帶走,驚呼道:“少夫人,少夫人!殷崇訣,我要殺了你,殺了你!”


    殷崇訣冷冷看著暴怒的雲修,厭惡道:“那廝再胡言亂語讓人不得清靜,就割了他的舌頭吧。”


    侍衛們押住掙紮的雲修往天牢去,雲修扯著臂膀張望著嶽蘅的身影,那一抹黃衫停在了大殿白玉欄杆的拐角處,嶽蘅頓住步子轉身看向殿下被押的難以動彈的雲修,豎起食指貼近紅唇,星目湛湛,似有言語。


    雲修止住掙紮和罵聲,任憑被人押往牢中去,唇角滿是不羈,似笑非笑。


    天牢裏。


    ——“給我進去!”獄卒把雲修推進牢房,搓了搓手心啐了口滿是草屑的牢地。


    大牢裏已經關了不少人,見又進來一個,吳佐詫異的看去問道:“你是哪位軍中的將軍?”


    ——“老子是你雲爺爺!”雲修抬起頭忿忿道,“吳佐你竟還沒死?”


    “雲修!?”吳佐瞪大眼驚道,“雲修,你怎麽被關進梁宮的天牢?還是皇上…已經兵敗?”


    “我呸!”雲修狠狠罵道,“皇上百戰百勝,哪裏有吃過敗仗?皇上三日已經拿下雍城,正往梁都來!一個個都精神著點兒,誰都不準死!”


    吳佐一眾聽雲修說清這幾日的變數,皆是短歎長嗟,牢中陷入了不盡的唏噓…


    “殷崇旭…死了?”吳佐悵然道,“他也是個可憐之人…黃袍加身殷崇旭也是被殷坤和自己弟弟算計逼迫,如今更是死在自己親弟弟手裏…可憐了他徽城的妻兒。殷崇旭戎馬數載,是個難得的帥才,想不到竟是落得這樣的下場。”


    雲修憶起往日與殷崇旭相處的種種,桀驁的眉眼也是露出不少憾意,沉默片刻,雲修蹦起身子道:“皇上步步逼近,殷崇訣走投無路之時一定會殺了我們,大家要想不坐以待斃,就得照我說的去做。”


    “你?”吳佐疑慮的打量著兩手空空的雲修,“不是不信你,這會子的雲修,也是沒有利爪的猛獸,怕是自身難保吧?”


    雲修見吳佐半信半疑,倒也是不惱,眨了眨眼道:“你忘了我是什麽出身?”雲修把手指伸進口中,從舌根下摸出一截鐵絲,得意的在吳佐眼前晃了晃,指向了緊鎖的牢門。


    吳佐雙目綻出驚喜,身後的眾人也頓時抖擻起身,暗搓搓的揉著早已經麻木的手腕。


    雲修瞥了眼牢門外,壓低聲音道:“少夫人早已經和我商量好,若是我們出不了梁都,便順勢入宮來,我想法子救出你們,少夫人…”雲修忽的又露出擔憂之色,“便從殷崇訣身上…下手…”


    吳佐攥緊拳頭道:“隻要牢中的將軍們能活著出去,城外大軍還是大周皇上的麾下,到那時,殷崇訣和殷家堡那幫子人哪裏還能駕馭的了半壁江山?雲修,咱們何時動手?牢裏的都是柴家軍數得著的猛將,個個可以以一當百,定是能殺的出去的!”


    “就是今夜!”雲修咬牙道,“不能拖了…就算咱們能等,少夫人也等不了吧…”


    梁宮,良宵殿。


    ——“還記得…”殷崇訣換上明黃色的玄端錦袍,一副家常模樣悠悠踱近桌邊坐了許久的嶽蘅,“大哥新婚那晚,我與你說,用不了多久,你我也會有這樣的洞房花燭。這一等,就等了兩年不止。”


    見嶽蘅一動不動隻字不語,殷崇訣拖出凳角與嶽蘅麵對麵坐下,端詳著眼前女子秀美如昔的麵容,癡然似夢中一般。紅燭搖曳,在嶽蘅臉上蕩漾出靡麗惑人的亮澤,殷崇訣仿若又想起了那一夜,他探頭想親吻自己深愛的女子,可她嬌羞的推開自己,麵頰緋紅一片。


    仿佛昨日一般,又仿若隔世難尋。


    “你和柴昭成親,為他生子,甚至願意與他共赴黃泉…”殷崇訣執起桌上的酒壺仰頭灌下,“你心裏那個人怎麽會是他?你心裏該有的,是二哥!二哥不願棄你,二哥的放手,是為了有一日給你更多的榮光,就像…今日!”殷崇訣按下酒壺大笑出來,“二哥坐擁梁國,與柴昭已經是伯仲之間,他可以做到的,我殷崇訣一樣可以。阿蘅,你記不記得我與你說過,縱使一死,我殷崇訣也要做一番大事名留青史,就像你爹靖國公一樣…阿蘅,二哥說到做到,你答應我的,又能不能做到?”


    “我又答應過你什麽?”嶽蘅垂下長睫看著就要燃盡的紅燭。


    “你答應過我的!”殷崇訣使勁扳住嶽蘅瘦削的肩膀,“你答應過我,不會離開綏城,不會離開殷家堡,會留在二哥身邊,再也不離開!”


    嶽蘅看著殷崇訣露出涼薄的恥笑,推開他的手道:“我留在那裏,也是為了等柴昭來找我,武帝禦前我與柴昭的婚約,我從未忘記。你也遵循兄妹之情,將我送還到柴昭身邊。我沒有答應過你什麽,就像你,也從未兌現過一樣。”


    “你耿耿於懷的,也是你念念不忘的。”殷崇訣忽的將嶽蘅按進自己的懷裏,“你怪我對你放手,因為你想留在二哥身邊…”


    聞著他身上的氣息,嶽蘅頓覺一陣翻江倒海之感,喉嚨湧出酸楚幹嘔出聲,殷崇訣見她滿臉痛苦,不情願的鬆開緊摟的雙臂,喘著粗氣道:“你到了朕身邊,就不要再想離開半步,就算有一天柴昭兵臨城下,二哥帶著你一起殉國也罷,你都不可能再離開朕,絕不可能!”


    見嶽蘅臉色蒼白幹嘔不止,殷崇訣不忍的將斟滿的茶盞推到她的手邊,愛憐的輕拍著她的背,溫聲道:“柴昭能給你的,二哥今時都能給你,青絲年少情意珍貴,二哥不信你真的忘記。就像二哥自己也從未真正忘記。”殷崇訣觸著嶽蘅脊背的顫抖,低低道,“阿蘅,就算你曾經是柴昭的妻子,與他共枕纏綿…二哥也可以不放在心上…”


    “你瘋了!”嶽蘅拚勁推開殷崇訣壓近自己的身子,力道甚大,殷崇訣沒有防備的一個踉蹌退後了好幾步。


    殷崇訣穩住身體,轉身拉下牆上掛著的織錦垂簾,錦簾後頭,是一把修補好的金鎏弓,鎏金閃爍宛若正午的紅日。


    ——“阿蘅你看。”殷崇訣取下金鎏弓走近嶽蘅,將彎弓安放在桌上,指尖一寸一寸撫摸開去,低聲歎道,“滄州嶽蘅,十二歲就可以射下天上的雲雀,你父親給你製了這把金鎏弓,遼州武帝禦前獻技,你使的也是這把金鎏弓。滄州城破,楚王紀冥帶走此弓,多年彈指而過,你始終惦記著自己的東西。二哥替你拿回了這把彎弓…就算金鎏弓被紀冥折斷,二哥拳拳心意,也在這裏,日月可鑒!”


    嶽蘅低眼看去——桌上的確是自己遺失許久的金鎏弓,弓柄上雕滿蔓藤紋路,盡數是父親對嶽家子女堅韌不屈的期許。嶽蘅心中一痛,大顆的淚水滾落下來,滴在了金鎏弓斷裂修補的金絲脈絡上…


    殷崇訣看嶽蘅淚水奪眶而出,咬緊下唇強忍著哭聲,試探著撫上了嶽蘅聳動的肩膀,輕輕揉弄著道:“替阿蘅拿回金鎏弓的人,是二哥。你爹娘在天之靈,見二哥替嶽家報了血海深仇,也是會覺得欣慰吧…”


    殷崇訣俯下頭顱,額頭溫柔的貼近嶽蘅的秀發,緩慢小心的湊向她的唇,鼓足勇氣想去吻住自己渴求許久許久的那份柔軟…


    “阿蘅…”殷崇訣喃喃道,“二哥為你,為嶽家報了仇,你把心留給二哥,可好…”


    嶽蘅濕潤的眼睛死死盯著殷崇訣惶恐膽怯的黑目,濕眸含淚但倔強不改,瞳孔裏仇恨的火苗讓殷崇訣觸針般閃開了就要碰上的嘴唇,身子不受控製的退後了半步,僵硬的對峙著嶽蘅。


    嶽蘅伸手觸碰著冰冷的金鎏弓,指肚微微顫著摩挲開去,忽然像是觸到了什麽頓在了那裏,金鎏弓每一處她都熟悉不過,就算已經多年不見,每每閉眼都可以完好的記起它的每一個細微,但此時指尖碰到的,是一個不曾有過的字跡,笨拙生澀,深情不露。


    她摸到的,是一個新刻的“蘅”字。


    ——“起火了!!!”


    天牢方向有人驚呼道:“起火了!!!快來人!!!”


    殷崇訣幾步走近窗邊,一把推開軒窗朝火光處張望去,隻見天牢那頭火焰衝上雲霄,映得半邊天際都如白晝般。


    ——“皇上!”親衛擦著汗疾步跑來,指著火光道,“天牢關押的犯人不知怎麽的都殺了出來…丁將軍已經帶人趕了過去,皇上這頭有重兵守著,不用過於擔心…”


    ——“雲修!一定是雲修!”殷崇訣指節作響一拳擊穿了窗戶紙,“殺了他們,一個不留!”


    ——“屬下遵命!”


    殷崇訣見越來越多的守衛奔向天牢,慢慢昂起高傲的頭顱轉過身,見嶽蘅攥著金鎏弓的手有些發抖,隻當是她對自己有些動容,平複著怒意恢複柔和的神色,大手覆上嶽蘅的手背,輕輕的握住撫拭著溫聲道:“二哥對你的心從來不曾變過,留在朕身邊,一生一世…”


    嶽蘅才欲站起身,還不等她動彈肩膀已經被殷崇訣死死按住,殷崇訣咬著她的耳垂低聲幽幽道:“雲修帶人越獄,朕知道也是你的意思,你倆踏進皇宮定是打算為柴昭謀事。阿蘅,二哥不蠢,你的心思,二哥從來都是看的清清楚楚,二哥比你丈夫柴昭還要懂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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