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往自己心裏藏了又藏,裹了又裹的醜陋想法,一旦被人剖開,便會放出裏麵的猙獰的妖魔,將膽敢打破他寧靜的人,噬咬的體無完膚。沈是單薄細瘦的手背浮上一片交錯的青筋,他不露聲色的端起一整壺陳酒,仰頭飲下,將那些一擁而上的恥辱感,虧欠感,愧疚感通通淹入喉中。再抬眼時,他的眼底隻剩下一片淩冽之色,直直的盯在文通身上。這一眼,文通實實在在感受到了當朝元老的壓迫感,那是經年累月的上位者才有的威儀,不必動怒,一個眼神,便叫人壓迫的想要逃生。沈是不容辯駁的說:“我是沈是。”文通不敢再造次,他立即恭敬行禮,“沈兄與我同窗三載,患夜盲,擅水利,曾幼時受先太傅指點,學的一手真跡遺風。”沈是站起來,緩慢的步至文通身邊,扶正了他被風吹亂的冠帽。他眼裏有看破興衰的滄桑,他輕飄飄的說:“地獄無門你偏闖,我不再攔你,亦不再救你。”沈是推門而去。沈是的話在文通心底涼颼颼的趟過,他不禁發虛,又被即將成為國子監祭酒的巨大喜悅給淹沒。他就不信青史上的那些賢臣能士能幹淨到哪裏去!根基,他的根基不是憑借自己才學一步一步壘起來的嗎?待他成為祭酒,定要廣納賢才,門生遍地,日後他德高望重,誰敢再輕言一二!文通美滋滋的回了臥房,卻沒見冉娘,他向外去尋,隻見冉娘去了書房,拿著一本《詩經》在不停地摩挲。那是沈是從前常掉的書。“冉娘,夜深了。”冉娘一雙美目抬起,看了他一會,將書放回案頭。文通心下一涼……卻聽她帶著哭腔的說,“你答應過我,不讓我再見到他的。”文通鬆了口氣,摟了她入懷,“是我的錯,日後絕不再犯了,隻是新屋落成這麽久,沈兄一次從未登門也說不過去。冉娘不哭,我答應你,以後不會了……不會再讓你想起不開心的事情了……”冉娘倚在他胸口落下幾顆淚珠,她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但她不怪文通。一切都是因她而起。文通正值大喜臨門,心潮澎湃,他安撫著安撫著便已情動,便低下頭輕輕去嗅伊人耳鬢,卻見冉娘已哭累,倚著他胸膛貓兒似的睡著了……他無奈一笑,手過膝彎,抱著人入了寢房。……出了文府,沈是酒意才湧了上來。他本來在慶功宴上便飲了不少,而後情緒起伏過大,又猛灌下一壺陳酒,百酒交雜,他此番是真的醉懵了。但他的步子還是穩當的,隻是特別慢,慢到無法維持身形的時候,便撩開長袍坐了下來。他在看月亮,年年歲歲都相似的月亮,他不知看了多久,看著一團黑雲遮過,又跑遠。獵獵的馬蹄聲在夜色中響起,但卻無法驚醒這個醉酒的人。他多希望一切能如圓月,不要變,長相守。能回到少年時與宋奉安京河策馬,能回到得意時與小侯爺點棋為兵,能回到重生時與二三好友醉臥瓊林宴……心係家國,身懷天下,最大的私心也不過致仕回徽州養老……而不是這番見不得人的模樣。“嘭”沈是從木板上翻了過去,整個人一頭栽在了扁擔堆裏。原來他坐在一個攤位突出供人挑選的木板上,那木板薄且脆,若不是沈是姿勢端正,且身形清瘦,早八百年四分五裂了。街外剛從太傅府出來,正打馬而過的人聞聲一頓,他警惕的像裏頭瞟了一眼,卻見一人直直從亂七八糟的扁擔堆裏坐了起來,頭上還插著幾支枯草短枝。那人摔懵了,揉了揉眼睛,方睜眼,便瞧見一男子颯爽矯健的跳下了馬,他看不清容顏,而背後是那輪皎潔的月,他看癡了魂。男人似乎做了很大的心理建設,才嫌棄的走進這對灰攤子裏,他用腳踢開了四周的破銅爛鐵,伸手將那人揪了出來。他說:“你還真是陰魂不散。”那人終於透過月色看清了他的臉,冷若冰霜的一張臉,薄情寡義的一雙眼,這幅麵相怎麽可能是癡情的人?沈是動了指尖想去碰他淩厲的眼尾,似乎想把它搓柔一些,顯得風流多情,不易輕折。然而還未靠近,便被男人用力的推開。他重心失衡的向後倒去,撞到後方攤子上突起的一塊木頭,悶哼一聲,扶著腰又要向裏栽去。男人眼疾手快的抓住他清瘦的手腕,一個巧力,便將人拽了起來。沈是似乎痛極了,揉著腰往男人懷裏鑽,半分理智也沒了。男人愣住,下意識的伸手放到他後背上,然後又皺眉,將他拉開了些。沈是委屈的抬起了頭,泛紅眼底蓄著一層水光,將落未落。男人心口一疼,隻覺呼吸都淺了。他偏開了視線說,“你醉了。”我醉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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