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嗣同一個人坐在燈下,再也無心治事了。一股不祥之感越來越濃重地湧上他的心頭。在這班維新新貴中,譚嗣同算是一個很特別的人物。楊銳、劉光第等人活動的範圍隻在京師官場,康有為、梁啓超的支持者多在士林,譚嗣同與他們不同,他是結交滿天下,朋友遍四海,無論官場士林,還是市井街巷,不管江湖武俠,還是綠林會黨,各行各業,各門各道裏都有他譚公子的至交好友。當年京師鏢局的第一保鏢、北國有名的大刀王五便是他的生死之交。朋友多,消息也便多。湖南的朋友告訴他,長沙城裏新舊鬥爭激烈,陳寶箴以巡撫之尊,徐仁鑄憑學政之位,都敵不過以耆儒名流王先謙、葉德輝等人為首的反對派,湖南的新政不出長沙一城,且有越來越孤立之勢。湖北的朋友告訴他,張之洞的洋務局廠、新式學堂盡管名聲很大,但其實隻是虛有其表,不能細究,而且張之洞的新政也隻在局廠、學堂、鐵路、練兵而已,對於開議院、行民政他是堅決反對的。他的《勸學篇》,說穿了是腳踏兩隻船。尤其令人擔憂的是,張之洞對慈禧感恩甚深,一心一意向著慈禧,晉京途中半途折回,背景蹊蹺,值得玩味。而以他父親為首的湖北地方各級官員對新政普遍冷淡,各項有關新政的諭旨全都擱在箱子裏,有的甚至連包封都沒打開。江蘇的朋友告訴他,翁同龢的革職回籍對江蘇全省震動極大,江蘇官場與翁氏一家三代關係甚深。翁的倒台,使他們膽戰心驚,目前都忙於自保,無暇顧及新政。對新政的成功,他們普遍不抱希望。江湖的朋友則告訴他,眼下秩序動盪,民心浮動,絕大多數人對朝廷已經絕望,他們決不相信朝廷能行新政,而且滿漢衝突又起高潮,老百姓的怨恨已轉變為種族仇恨,認為是滿人害了中國。更有異人在江湖上活動,聯絡會黨,欲揭竿起義,重演洪楊舊事。江湖上,如今是旌旗晃動磨刀霍霍,與變法、學西方等時髦舉措全不相幹,他們走的是另一條路。


    這一連串來自四麵八方的消息,使得一向抑鬱寡歡的譚嗣同更加憂心仲忡。雖然憂慮,但他並不失望,更不沮喪。他堅信惟有變革維新才能救亡圖存,才能致中國於富強,這是不能有任何選擇、任何猶豫、任何懷疑的惟一道路。早在十多年前,他便看出了這一點。隻是,他深知自己是孤獨的。後來他結識了康有為、梁啓超等人,雖然增加了一些同誌,但他仍感孤獨。三個月前,皇上詔定國是實行新政,並特徵他為四品銜軍機章京。他歡欣若狂,認為可以一層平生鴻抱了。然而,來到軍機處不久後,從朝廷,從軍機處,從各地的奏報上書及四方友人的來信中,他發現,即便是皇帝本人親自來倡導這件事,卻依然是孤獨無援。


    他為此哀痛,為此悲憤。他想到中國的讀書人,因數千年陳陳相襲的舊觀念,使得背上的包袱太過沉重,中國的百姓,因世世代代的貧窮困苦,早已變得麻木不仁,必須要有先知先覺大智大勇者,以生命和鮮血來震驚來喚醒。這段時期來,他已作好了準備:倘若哪天中國需要此種人的話,他譚嗣同願做第一個!


    多少年來,除了這個偉大的事業能給他帶來激情和歡樂外,人世間已沒有多少東西讓他眷戀,讓他牽掛,讓他割捨不斷的了。


    他最親愛的母親二十多年前就已經棄他而去。自那以後,家庭對他來說,就不再意味著親切和溫馨。他恨繼母,恨小姨娘,對自己的親生父親,他也沒有幾分感情可言。父親好色自私糊塗懦弱,雖居高位,實際上算不得一個大丈夫。他無子女:無膝下之歡,也無嬌兒之憐。他和夫人之間,或許是前生緣分不夠,也或許是後世性格不合,彼此相敬之禮勝過相愛之情。結稿十多年了,分居兩地之日多,廝守一室之時少,絕不像尋常小夫妻那樣如膠似漆形影不離。同胞兄弟三人,大哥二哥早已先歸太虛,他本人也是從鬼門關口轉回來的。復生,復生,死而復生,這已經是第二次生命了。


    親情既淡,生命已再,譚嗣同對人世無所戀,亦無所憾。他常想,倘若到了真要為自己所耗盡心血的事業而獻身的那一天,他會坦然麵對欣然就義的。他甚至希望有這麽一天,他能以一己之生命與鮮血,喚起國人的醒悟,那將是非常值得的,也將是他告別人寰最理想最壯美的方式。


    就在譚嗣同心猿意馬惴惴不安地等待的時候,楊銳進來了。燈光下,譚嗣同看到的是一張憂愁的麵孔。


    “皇上跟你說了些什麽?”譚嗣同走上前去,想幫楊銳脫外褂。楊銳的手擺了擺,兩手相碰,譚嗣同感到他的手意外的冷。決不是好事!譚嗣同似乎已覺察了事態的不妙。


    楊銳默默在一條凳子上坐了下來,輕輕地說:“給我一杯涼茶!”


    譚嗣同趕緊將自己喝了一半的茶端過來。楊銳接過,一口氣喝了個精光。


    “復生,這是皇上剛才頒給我的密詔,看了你就知道了!”


    楊銳從內衣口袋裏掏出一張摺疊的紙來,譚嗣同忙接過展開,那紙已被汗水浸成半濕了。他小心翼翼地捧著,湊到燈下看了起來。


    近來朕仰窺皇太後聖意,不願將法盡變,並不欲將此輩荒謬昏庸之大臣罷黜,而用通達英勇之人,令其議政,以為恐失人心。雖經朕屢次降旨整飭,並且隨時有幾諫之事,但聖意堅定,終恐無濟於事。朕亦豈不知中國積弱不振,至於阽危,皆因此輩所誤,但必欲朕一旦痛切降旨,將舊法盡變,而盡黜此昏庸之人,則朕之權力實有未足。果使如此,則朕位且不能保,何況其他!今朕問汝:可有何良策,俾舊法可以全變,將老謬昏庸之大臣盡行罷黜,而登進通達英勇之人,令其議政,使中國轉危為安,化弱為強,而又不致有拂聖意。爾其與林旭、劉光第、譚嗣同及諸同誌妥速籌商,密繕封奏,由軍機大臣代遞,候朕熟思,厲行辦理。朕實不勝十分焦急,翹盼之至。特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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