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礽難道就是那夜所種下的根苗?桑治平的腦中瞬時間閃過這個疑問,但又覺得不大可能。他拉過秋菱有點發涼的手,急切地問:“這是怎麽回事,你說清楚點!”


    “你走後兩個來月,我開始覺得自己身體有些不大對勁,渾身無力,貪睡,作嘔,厭食,不明白得了什麽病。有一天,我終於跟劉姐說了。劉姐,就是廚房裏那個做雜事的大姐,你應該還記得。”


    “記得,記得!”桑治平點頭之際,一個二十四五歲的年輕女子的模樣出現在眼前。她是個喪夫的小寡婦,婆家將她賣到肅府。劉姐心地善良樂於助人,又因為年歲稍大,歷事稍多點,成了肅府那些小丫頭的大姐姐。她們有什麽事都願意對劉姐講,桑治平也知道她是一個苦命的好女人。


    “劉姐聽了我的敘說後,怔了好半天,才悄悄地附著我的耳朵說,你對姐說句實話,你有沒有相好的男人?我一聽這話,滿臉通紅,直羞到脖子根下了。劉姐見我這樣子,心裏一下子明白了。她沉下臉說,姐是過來人,這種事經過,我實話告訴你吧,你這病八成是懷娃了!我一聽,眼前發起暈來,淚水禁不住滾珠似的流下,兩手抓住劉姐的手不放,一個勁地對劉姐說,你說的是實話嗎,是實話嗎?劉姐滿臉肅然地說,姐懷過兩個娃,都有這毛病,特別是懷第一個娃時,與你說的絲毫不差。你是個沒男人的人,這事姐怎麽可以誑你!我頓時嚇得六神無主,渾身發軟,兩手一鬆,倒在劉姐的懷裏。”


    桑治平心裏難受極了:一個未婚的女子懷上娃,這是一樁多麽丟臉的醜事!古往今來,凡有這種醜事的女子十之八九自尋短見,死了之後,還要被人唾罵詛咒!連娘家人都抬不起頭來。桑治平呀桑治平,你怎麽可以做下這等造孽事!桑治平心頭上的血在一滴一滴地流!


    “劉姐對我說,你告訴姐,這人是誰,姐再幫你拿主意。到了這個時候,我不得不說實話了。不料,劉姐聽後,反而笑了,說原來是顏先生!這樣的話,姐倒要恭喜你了。顏先生學問好,今後必有大出息。你跟著顏先生,這是你的福分。聽說肅大人很快就要回京師了,等顏先生回來後,你就趕早辦了大事,明年堂堂正正地生個小子出來。劉姐這一說,我的心寬了許多。不去想別的,一心一意地等著你回京師。”


    桑治平的心卻並沒有寬鬆,因為這以後所發生的,完全不是秋菱和劉姐所期盼的。


    “過些日子,爾盛從熱河回到府裏,說肅大人過幾天就要回京師了。闔府上下都忙著準備迎接肅大人回府,我心裏更是高興,急著要把這事告訴你。誰知喜事沒有到來,到來的卻是肅府


    的大災大難。一天清早,突然來了一兩百號兵丁,將肅府團團圍住,一個人也不準外出。我懵懵懂懂的,不知出了什麽事。一會兒,劉姐告訴我,肅大人犯了謀反大罪,肅府抄家了。我嚇懵了,一時心慌意亂,不知如何是好。我也不知道肅府抄家後會將我們這些丫環如何處理,我最擔心的就是會和你失去聯繫,我以後到哪裏去找你呢?我那時想,要是晚幾天你回來後再抄家就好了,有你在身旁,我就什麽都不怕,我跟著你走就是了。唉,偏偏就在那時出了事。”


    秋菱又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桑治平本想講講熱河行宮裏那些驚心動魄的權力爭奪,他怕打斷秋菱的思緒,沒有插話。


    “我在屋子裏幹坐了三天。第四天,我們一群年輕的丫環被單獨押到一處,劉姐也夾在我們一堆裏。一個滿臉橫肉的把總走到我們麵前吼道,你們肅家的丫環也都有罪,看在你們是女人的分上,不治罪,把你們統統都賣掉,都是一樣的價,一個人一百兩銀子,都有買主了。買家是戍邊的犯官,還是京師裏的老爺,買去是做小妾,還是去做丫頭,這要看你們的命了。說完,一個小兵拿了一個竹筒,竹筒裏插著二十來根竹籤。那個把總又吼道,每人抽一支,抽到哪一支就哪一支,不能抽第二次,抽完後收拾行李,送你上那家去。”


    桑治平聽到這兒,心裏又痛得像刀紮似的:想不到幾天前還是高貴顯赫的肅相府,一下子落到這般地步,可憐的肅府丫環們頓時淪落為任人買賣的貨物。心愛的秋菱,等待你的是什麽命運呢?


    “捧竹筒的小兵挨個兒從排成一排的丫環麵前走過,每個丫環都從竹筒裏抽出一支。有瞪著眼睛將竹筒盯了半天後才下手的,也有閉起眼睛毫不猶豫就拿起一根的。拿到竹籤看過一眼後,多數丫環緊閉嘴唇,麵無表情,也有突然放聲大哭的,房間裏的氣氛又緊張又壓抑。我隻覺得渾身發冷,抖抖嗦嗦的。眼看那個小兵慢慢走近了。我的左手邊坐著劉姐,她的手顫抖了好一會,才從竹筒裏抽出一支竹籤來。她不識字,要我幫她看。我看那竹籤上貼的紙條寫著:內閣中書陳建陽小妾一名。劉姐鐵青著臉沒有做聲。輪到我了,我閉著眼睛隨手抽出一根,一看:大行皇帝萬年吉地洗衣婦一名。


    “劉姐輕輕對我說,洗衣婦好,比做妾強。我剛暗自欣慰一會兒,立刻便恐怖得不得了:要不了三四個月,這肚子便會被人看出來,那時怎麽辦?再過六七個月,孩子就要出來了,豈不更駭人?我抓緊劉姐的手,哭著說,洗衣婦對別人是好事,對我卻不好!劉姐馬上明白過來,說是呀,過不了多久,你就要現懷了!突然間,有了一個想法:跟劉姐換!這念頭一出來,我否定了:給別人做小妾,怎麽對得起礽哥?再說已壞了身,別人不嫌嗎?轉過來又想,若去做洗衣婦,母子命都不能保,給人做妾,至少暫時可以遮醜,想必礽哥可以體諒我這番苦心。腦子裏這樣鬥來鬥去,到頭來,我終於狠了狠心,對劉姐說,我們倆換一下竹籤吧,你也好,我也好。劉姐點了點頭,趁著小兵給別的丫環抽籤的時候,我們趕緊偷偷地換了。出了肅府,她去大行皇帝的陵寢地,我則到了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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