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子們平日讀的都是八股文,做的詩也隻是闈場所用的試帖詩,其他的書讀得很少。這則載於孟綮《本事詩》中的故事,他們沒見過,於是都鼓掌叫好。


    張之洞自然是知道這個掌故的。但今天這個場合,由楊深秀說出來,也是一個有趣的故事,遂也跟著鼓掌。


    楊銳說:“這個故事好聽。按你自己說的,還得朗誦一首宋之問的詩。”


    “行。”楊深秀想了一會兒,背道:“嶺外音書斷,經冬復歷春。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張之洞點頭說:“這是宋之問最好的一首詩。他道出人在某種特殊情況下所特有的一種複雜心情。我們大家為漪村的好故事同飲一杯酒!”


    十幾隻杯子都高高舉起,然後均一飲而盡。


    “下麵該你們了,誰先說?”楊深秀望著那幾個士子們的代表說。


    小夥子們互相推讓一番後,一個素日喜歡拋頭露麵的士子頭領,被推為第一個講。此人名叫呂臨,胸有大誌,能說會道。


    他站起身來,大大方方地說:“我給張大人、石山長和各位講個故事,說的是唐代我們太原的一位名人王播的往事。王播小時隨父遷居江蘇揚州。不久父親去世,家道中落,生活日漸貧困,隻得寄居在揚州惠照寺苦讀詩書。每天早晚鍾聲響時,他隨寺裏的和尚一道趕齋飯。日子一久,和尚們都討厭他,於是改為先吃飯後鳴鍾,待王播聽到鍾聲去趕飯時,和尚們都已把飯吃光了。王播知和尚們嫌他,但他沒有地方去,也沒有錢去買飯吃,隻得忍受這個屈辱,每天到吃飯的時候,他不待鍾聲響便先去齋堂。”


    這時有位士子忍不住發出小聲竊笑。坐在他身邊的同伴見撫台正斂容凝神聽著,便用手臂推了一下竊笑者,那士子趕緊閉了嘴巴。


    “王播就這樣硬著頭皮在惠照寺住了一年半,果然高中了。二十年後,王播以檢校尚書右僕射的身分出任淮南節度使,駐節揚州。想起當年落魄惠照寺,他起了舊地重遊的念頭。寺裏有健在的老僧人,聽說節度使就是先前那位趕齋飯的窮書生,甚是慚愧,便趕忙把王播原先題在寺院牆壁上的詩,用碧紗罩起來,以示尊重。王播來到惠照寺,見到牆上的題詩。今昔對比,引起他的無限感慨,便拿起筆來,又在牆壁上題了兩首詩。一首是:


    ‘二十年前此院遊,木蘭花發院新修。如今再到經行處,樹老無花僧白頭。’另一首是:‘上堂已了各西東,慚愧閣梨飯後鍾。二十年來塵撲麵,如今始得碧紗籠。’陪同王播的官員們知道節度使有這樣一段潦倒經歷,都感慨不已。”


    張之洞說:“王播少時窮不墜誌、發憤苦讀的經歷,的確很感動人,家境貧苦的士子都應以王播為榜樣。隻是王播發跡後,為官不大清廉,對老百姓搜括過多。這一點,諸位今後切記不能學他。”


    石山長立即強調:“剛才張大人這幾句話說得好極了。我們要學習王播少時忍辱負重,又要力戒他做大官後的不知恤民。過幾天,我還要專門將張大人這幾句話對全院士子說說。”


    楊銳又充當起監令人的角色來:“按規矩,你還得背誦王播的一首詩。”


    呂臨說:“我剛才已背了兩首王播的詩了,還不算數嗎?”


    “不算,不算!”楊銳一個勁地搖頭。


    呂臨摸著頭皮想了很久,終於想出一首,遂大聲背道:“昔年獻賦去江湄,今日行春到卻悲。三徑僅存新竹樹,四鄰惟見舊孫兒。壁間潛認偷光處,川上寧忘結網時。更見橋邊記名姓,始知題柱免人嗤。”


    楊銳冷笑道:“又是一首‘如今始得碧紗籠’,可見王播是念念不忘少年時的窮苦,也未免胸襟窄了一點。”


    眾士子都附和著笑了起來。


    張之洞舉杯說:“故事說得好,詩也背得流暢,我們與他共飲一杯。”


    笑聲又起,滿桌歡快。


    楊深秀說:“呂臨說的這個故事,我們今後還要多講。誰再講一個,爭取超過他!”


    這時,一個名叫段暢年的士子被推了出來。段家是太原城裏的富商,他書念得不太出色,為人卻仗義疏財,人緣好。他憑著這點而有幸被推為代表,與撫台共餐。


    他站起來說:“我為張大人說一段韓混歸妓的故事。”


    “歸妓”二字引發了年輕士子們的極大情趣,便都放下筷子,洗耳恭聽這個與妓女相連的風流故事。


    段暢年摸了摸圓滾滾的下巴,不緊不慢地說:“從前韓滉鎮守浙西的時候,名詩人戎昱是他轄區內的虔州刺史。虔州有個色藝俱佳的酒妓,戎昱與她情誼敦密。浙江的樂營將官聞這位酒妓的名,報告韓混。韓滉遂下令將她召到樂營來。戎昱捨不得酒妓走,但又留不住,便設宴為她餞行。酒席上,戎昱寫了一首歌詞給酒妓。歌詞是這樣寫的:‘好去春風湖上亭,柳條藤蔓係離情。黃鶯久住渾相識,欲別頻啼四五聲。’又對酒妓說,你到韓大人那裏後,就唱這支曲子。到了韓滉處,在一次酒宴上,酒妓果然唱了這支曲子。韓混問她:戎使君愛戀你?她說是的。又問你想念他嗎?她又答了聲是的,說著便流下了眼淚。韓混一聽臉色沉下來了,對酒妓說:你下去換衣服,等著我處置你。席上陪酒的人見韓大人生氣,都為酒妓捏一把汗。韓滉將樂營將官喚來,嚴厲地對他說:戎使君乃浙西名士,他對這個酒妓有情意,你為什麽不查明便將她調來樂營,這不成了我的過失嗎。樂營將官嚇得忙叩頭請罪。韓滉命打二十軍棍,又命送酒妓一百匹細絹,派人護送她回虔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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