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之洞這樣思來想去,眼前的酒肉再也無心吃了。杜師爺、陳販子還在興致十足地與大根、桑治平高聲談笑著,他卻一句也沒聽進去。


    “我倒要去會一會這位徐太爺!”張之洞在心裏尋思著。


    六 遭遇的第一個縣令便是鴉片鬼


    離開蔭營鎮的第三天上午,張之洞一行來到陽曲縣城。


    陽曲是座古老的縣城,位於山西省垣太原之北不到百裏地,向為太原府首縣。張之洞見到的陽曲縣城,房屋老舊,街巷坎坷,市麵蕭條,偶爾幾家半開半閉的店鋪裏坐著一兩個夥計,形容猥瑣,目光呆滯。貨架上物品稀少,灰塵滿布,那情景,就像是從來沒有人上門買過東西似的。時時可見低矮的屋簷下蜷臥著


    幾個衣衫破爛奄奄待斃的老人或小孩。幹冷刺骨的西北風迎麵吹來,張之洞情不自禁地縮起脖子,從身上到心裏,他都有一種冰冷冰冷的感覺。


    在一個比叫化子強不了多少的行人指點下,張之洞一行來到縣衙門。


    縣衙門前有一棵年代久遠的大槐樹,樹根有一部分裸露在幹裂的地麵上。張之洞突然想起兩句唐詩:“縣老槐根古,官清馬骨高。”前一句恰好與陽曲縣合轍,可惜官不清廉,馬骨大概也不會高了。這正應了“風物依舊,人不如昔”的老話。


    已是巳正時分了,縣衙大堂的門仍然關得緊緊的,看來那個杜師爺沒說假話。一個身穿黑布棉襖的中年男人,正板起臉孔訓著身邊的白髮蒼蒼的老太婆:“給你說過幾遍了,你就在這裏候著,徐太爺有要事,還沒坐衙門哩!”


    老太婆一臉的愁苦:“大哥,徐太爺還要多久才坐衙門?”


    中年男人不耐煩地說:“我怎麽知道還要多久!或許一個時辰,或許兩個時辰,也或許今天就不坐衙門了。”


    老太婆哀求道:“大哥,你行行好,請徐太爺出來坐衙門吧,我今天還要趕回去哩!”


    “哼,哼,好大的口氣!”中年男人冷笑道,“你叫徐太爺出來,徐太爺就出來了?你今天趕不趕回去,與他老人家有什麽關係。少噦嗦,還是老老實實在這兒候著吧!”


    張之洞看在眼裏,心裏一股怒火早已憋不住了。他走過去,也不看那個吃衙門飯的人一眼,徑直問老太婆:“老人家,您為何要見徐太爺?”


    老太婆見張之洞一行人都穿戴得整整齊齊,心裏尋思著一定是與衙門有關的人,便忙回答:“老爺,我是來向徐太爺告狀的呀!我一個孤老婆子,無兒無女,一年到頭,就靠餵幾隻雞、養幾頭羊換點糧食餬口。前些日子,鄉裏辦公事的人到我家,要我交六百文錢。我問交這錢做什麽?那人說,這是上頭派的,按人頭出錢,收了錢去修路呀,架橋呀,還要辦飯款待省裏來的大人、府裏來的老爺呀。我說我一個孤老婆子,哪有這多錢出,上半年才出了四百文,這會子又要出六百文,我哪出得起?那人說,上頭要每人出八百文,看你是個孤老婆子,隻出六百文。出不出?不出,牽頭羊去抵。我說我沒錢,他們就真把我的一頭母羊牽走了。老爺,你來幫我評評,世上有這個道理嗎?”


    張之洞氣得鼓鼓的,心裏想:這幫子辦公事的人,怎麽這樣不通人性,把個孤老婆子的羊牽走,這不是要人家的命嗎?


    他壓下火氣,和悅地問:“老人家,你說的都是實話嗎?”


    老太婆馬上賭咒:“我說的都是實話,若有半句假話,明天出門就被馬踏死,車軋死!”


    張之洞這才轉過臉來,冷冷地問那個中年男人:“你是縣衙裏什麽人?”


    這個中年男人在聽張之洞與老太婆的對話時,心裏就在想:這幾個人是做什麽的?聽口音不是山西人,是過路客,還是來陽曲做買賣的商人?從他們三人是步行來看,必定不是做官或做大買賣的,何況衙門也沒有接到過有貴客往來要好好打點的滾單。中年男人斷定張之洞一行是幾個愛管閑事的過路客,又見他麵孔冷淡,更覺得受到侮辱似的,遂狠狠地盯了張之洞一眼,說:“老子在衙門裏做什麽,關你什麽事?”


    張之洞本是一個肝火旺烈又對個人尊嚴看得極重的人,往日裏,憑著才學和地位,人人都在他的麵前客客氣氣的,今日身為三晉巡撫,山西省的各級官吏,近千萬百姓都在他的管轄之下,竟然有一個小小的縣衙役敢對他不恭,他不由得怒火中燒。


    他一時忘記了自己的巡撫身分並未公開,拿出撫台大人的


    架子吼道:“你好大的膽子,敢在本部院麵前這樣說話!快去,把徐時霖叫出來,我要教訓教訓他!”


    原來這中年男子乃縣衙門裏的一個小班頭。縣衙門裏有三班:緝拿罪犯的叫快班,在衙門值班保衛的叫壯班,給犯人行刑的稱皂班。這男子是縣令徐時霖的一個遠房親戚,現在充任壯班頭目。


    這壯班頭在衙門裏也混了幾年,見張之洞的口氣這樣大,直呼縣太爺的名字,又自稱本部院,心裏便生出幾分怯意來。他知道部院就是都察院,各省巡撫通常都掛個都察院左副都察使的空銜,所以巡撫也可以自稱本部院。照這樣說來,眼前的這人要麽是京師來的都察使,要麽是現任的巡撫。但他再盯著張之洞看了一眼後,立即便否定了剛才的想法:此人其貌不揚,棉帽布袍,沒有半點大官的氣派。他又看了桑治平和大根一眼,也看不出絲毫闊仆惡奴的模樣。他是什麽人?是不是喝多了酒的醉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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