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意識地環顧室內,目光停在靠牆的小書櫃上。他發現那裏出了書之外,還有相框,於是走過去拿了起來。


    看來是美月成人禮的照片。她和三名看似朋友的女子一起拍照。哲朗從她們身上的服裝,看出是成人禮時照的。


    美月身穿長袖和服,挽起頭髮,麵對鏡頭笑著。她的表情並不像被強迫穿和服的人的笑容,而是打從心裏感到愉快,笑得很燦爛。她比其他朋友美麗,而且更有女人味。哲朗腦中回想起將她摟在懷裏的夜晚。他從照片中感受到了當時從她身上感受到的相同心情。


    耳邊傳來腳步聲。哲朗將相框歸位,坐回椅子上。


    美月的父親將啤酒倒在各自的玻璃杯中,將柿子籽繩在小盤子裏。哲朗說:“我要喝了。”含了一口啤酒。啤酒還不夠冰。


    “美月在家的時候,冰箱裏隨時都有啤酒。但是我最近不太喝了。”她父親似乎也察覺到啤酒不冰,如此解釋道。“她很會喝,對吧?”


    “是啊。”哲朗隨聲附和,想起了兩人前一陣子喝得爛醉。


    他父親將玻璃杯裏的啤酒喝了一半左右,嘆了一口氣。


    “我想我是在美月國小六年級時,了解到事情的嚴重性。”他突然回到原先的話題。“其實,她當時已經肯穿裙子,和女孩子玩了,所以我完全不擔心她。但是,她從某一天開始不去上學了。”


    “某一天是指?”


    “月經,她麵臨了初潮。”


    “啊……”


    “這件事本身並不意外。我們男人是不懂,但是對女人而言,卻是非常令人震驚的一件事。然而,大多數女人在聽完母親或姐姐的解釋之後,就能馬上重新振作。”


    “但她卻振作不起來。”


    “不對。她不見任何人,也不好好吃飯。我莫名地感到焦躁時,內人說:那孩子果然不是一般女孩子,她雖然會在父母麵前表現得像女孩子,但是她沒有女孩子的內心,所以生理期來了才會感到苦惱。”


    哲朗想起了美月告訴自己的話。她這麽說道:“小孩一旦懂事之後,就會對很多事情費心。如果母親因為自己流眼淚,孩子就會想,不能這樣下去。”


    她還補上一句:“所以我開始演戲。這樣一來,母親說不定就會認為我矯正過來了。”


    哲朗在心中低喃,看來並非如此,你母親已經發現了。


    “如果是現在的話,說不定就會有不同的因應方式。”美月的父親說,“畢竟性別認同障礙已經成了普遍性的用語。當時世人甚至不知道有這種疾病,硬是認為外表是女人卻不具有女人的內心,是精神上的缺陷。”


    “那麽你們採取了何種因應方式?”


    “我們什麽也沒做。總之不去上學是不行的,於是我們狠狠地斥責她,強迫她去上學。後來,我們就監視她的一舉一動。”


    “監視?”


    “監視她的生活情形。我命令內人監視她,看她的行為舉止是否像女人,如果她沒那麽做的話,就好好地勸說她。我心裏將過錯推給了內人。認為女兒之所以變成那副德行,都是因為母親沒教好。”美月的父親苦笑,一口飲盡啤酒,再將酒倒進空玻璃杯。“你知道一個名叫約翰·曼尼(* 約翰·曼尼<john money,一九二一~二〇〇六>,在紐西蘭出生的美國心理學家及性學家,以在<性認同>方麵的研究而聞名。)的人嗎?”


    “約翰·曼尼?不知道。”


    “他認為人對性別的自我認知會受到後天環境的影響而改變。就算生下來是男孩,如果以女孩的方式養育,就會讓他深信自己是女人。這個論點似乎也在學會上發表過。當時舉的實例,是一名出生在美國鄉下的雙胞胎男嬰,割禮時不小心燒掉了哥哥或弟弟的生殖器,當時嬰兒大約七個月大,他的父母去找性學專家約翰·曼尼討論。這位曼尼老師提議將那個孩子當作女孩養育,還將那個孩子的睪丸拿掉,定期注射荷爾蒙。孩子的父母按照他的話做,將那個孩子當作女孩養育。約翰·曼尼在學會上發表的,就是這個案例。”


    雖說是退休老師,但也不可能有這種知識。肯定是為女兒的事情煩惱,才自己做了一番研究。


    “既然發表了,就代表那個試驗成功嘍?總之,那個孩子順利地被當作女孩養育。”


    哲朗發問時,美月的父親開始搖頭。


    “發表中說是成功了,但事實卻不是如此。動過手術的孩子一直因為難以認同自己的性別所苦,結果長大之後又動了一次手術,變回男兒身。”


    “換句話說,無法強製性地改變一個人的性別意識,是嗎?”


    “我和內人對美月做的事,就和那名性學專家一樣。我們不肯正視那個孩子的本質。”


    “我想,這也難怪。因為她肉體上是女人,和那個名叫約翰·曼尼的人所做的事情不同。”


    “就想要控製性別意識這點而言,是相同的吧。我啊,現在經常感到害怕。我害怕自己是不是對至今教過的許多孩子,做了和當時對美月做的一樣的事。唉,現在就算說這種話也於事無補。”他從小盤子中抓起一顆柿子籽,放入口中。


    哲朗喝下溫啤酒。


    “美月和我們在一起時,完全是個女人。”


    “是吧,那孩子一直在演戲。我們隱約察覺到了這點,但裝聾作啞。我們當時的想法是,不管她是不是演戲,隻要能活得像個女人,就算是幫了我們一個大忙。漸漸地,我們真的自私地期待假戲真做的一天或許會到來。雖然我們心裏明知那一天不會到來。”


    “你們明知她在演戲,還讓她結婚嗎?”


    “我們應該為此受到譴責吧?”


    “不,我並不是在譴責您……”哲朗低下頭。


    “有人上門提議相親時,我們猶豫了。我們希望讓她和一般女孩子一樣進入家庭,但是那究竟能不能讓美月得到幸福呢?另一方麵,我們又會想,正因為她異於常人,所以讓她結婚會不會比較好呢?”


    “然後呢?”


    “結果,我們讓美月自行判斷。那孩子說,想要見見對方。我還記得相親當天,內人一臉惴惴不安的表情。”


    “她呢?”


    “美月啊,”說到這裏,她父親稍微抬起頭,露出遙望遠方的神情。“那該怎麽說呢?勉強舉例的話,她的表情就像是一個人偶。完全不像是真人的表情。說不定她想要徹底變成一個人偶。”


    “而廣川先生喜歡上了那個人偶。”


    “因為那個男人也是個怪胎。”他替哲朗的玻璃杯斟酒。“美月說,如果對方喜歡自己的話,結婚也行。內人提醒她好幾次婚姻不是兒戲,我也很不放心。但是結果,我們還是送她出閣了。總之,我們覺得如果她能放下過去也是好事。”


    哲朗聽美月本人說過她是懷著怎樣的心情結婚。但是一聽她父親說,各自的苦惱又從不同的角度浮出台麵。


    “我覺得自己或許鑄下大錯,是在結婚典禮當天。身穿新娘白紗禮服的美月,看起來一點也不幸福。她一臉萬念俱灰的表情。我當時或許應該衝出去跪在地上向眾人道歉,取消那場結婚典禮。事後內人也說了同樣的話。”


    “所以這次的事您也……”


    “是的。”他深深地點頭。“和你想的一樣,我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這一天遲早會到來。”


    “所以您才不去找她。”


    “我希望那孩子能夠不去思考自己是男是女,順著自己的想法活下去。”接著,他眯起眼睛繼續說道:“因為我曾經做錯過一次。”


    喝完一瓶啤酒時,哲朗起身告辭。


    “我陪你走到門口。”美月的父親也出了玄關。他身穿夾克,脖子上纏著一條灰底黃色花樣的圍巾。


    當哲朗誇讚圍巾,他一臉靦腆。


    “這是美月十多年前織給我的。我很小心地使用,但還是相當破舊了。”


    “她也會編織啊?”


    “她大概是強迫自己練習的吧。不過啊。”說完,他聞了聞圍巾的味道。“當美月送我這條圍巾時,是她親自替我圍上的。她當時的表情,無論怎麽看都是女人的表情。那應該不是演戲。所以啊,我這麽說可能會讓你見笑,我到現在還是寧可相信那個孩子是女人。”


    哲朗默默點頭。他想說:我也是。


    他的腦海中,突然浮現那張成人禮的照片。


    4


    哲朗一回到家,理沙子正好在換衣服。她好像也才剛回來。


    “香裏小姐還是不在家,她的信箱都滿了。”


    “郵件中有沒有什麽有用的線索?”


    “隻有一封。”理沙子將信封放在廚房吧檯上。


    那像是女人會用的信封,一看背麵,寄信人是“向井宏美”(* 日本信封的寫法為正麵寫收信人,背麵寫寄信人。)。信封還沒開封,拿在手中的感覺,裏麵似乎沒有放太厚重的信。


    哲朗有點猶豫,但還是決定打開信封一探究竟。理沙子不發一語地看著他的動作。


    哲朗從信封裏拿出一張照片和一張小便條紙。便條紙上隻寫了如下一行字:“這是前一陣子拍的照片。改天有空再一起去玩吧!”


    照片好像是在“貓眼”店內拍的。照片中,美月、香裏和前一陣子在哲朗的位子做台,名叫宏美的女公關排成一列。哲朗這才發祥,原來向井宏美就是那名女公關。這麽說來,她的確說過她用的是本名。


    哲朗提到這件事,理沙子似乎沒什麽興趣。


    “香裏小姐很漂亮耶。”她隻說了這麽一句,便將照片放在吧檯上。“難怪跟蹤狂會跟蹤她。”


    “是啊。其他郵件呢?”


    “我不是說了有用的隻有一封嗎?其他的全部都是gg郵件。但是我有其他收穫,今天的報紙沒有送到她家。”


    “這樣啊……,會不會是因為積太多份了,所以送報單位停止送報了呢?”


    “我也這麽想,所以查了送報單位的地址,去了一趟確認。結果好像是香裏小姐本人和他們聯絡,要求暫停送報的。”


    “什麽時候?”


    “昨天。她好像說暫時不在家,所以不要送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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