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戶籍地怎麽辦?”


    “當然要請區公所人員註記上去。我想她的戶籍地大概不是老家。要是情況需要,我們也去那裏找找看吧。”


    “貓眼”的媽媽桑說,香裏說不定回老家了。哲朗雖然並不相信這句話,但他還是想賦予它極低的可能性。


    野末真希子告別前說的話,至今仍在哲朗耳畔縈繞。不要深入追查雲雲,難道隻是給眷戀辭職女公關的客人的建議嗎?還是具有別的涵義呢?然而,哲朗無從得知真意。如果真有深意的話,她更不可能再多說什麽吧。


    “你打算怎麽辦?”理沙子問他。


    “我要去這裏看看。不過,我想大概掌握不到任何線索。”說完,他給理沙子看一張紙;那張從中尾手中收下,上頭寫著美月老家住址電話的字條。


    3


    學生時代,美月經常抱怨道:“我總覺得自己不是真正的東京人。我真希望戶籍上寫著某某區,我差一點就能住在練馬區了。”


    球友之中,從父母那一帶就住在東京的人隻占少數,而美月就是其中之一,因而受到眾人羨慕。即使如此,她似乎還是對自己不是住在二十三區內感到不滿(* 東京圈包括東京都、琦玉縣、神奈川縣與千葉縣;首都圈則外加茨城縣、群馬縣、栃木嫌與山梨縣。原則上,日本國外以東京圈或者首都圈泛指東京,而日本國內則以東京都<舊東京都府>或東京都特別區<山手線內的二十三區>指稱東京。)。


    “我家原本住在淺糙附近。不過那裏的房子是租來的,我父親很想住透天厝,於是貸了一大筆錢,在現在住的地方蓋了一棟房子。他本人似乎對那棟房子情有獨鍾,但是我倒覺得早點賣掉比較好。畢竟這種好機會,錯過了就沒有下次。如果錯失這次良機的話,一定就沒機會賣了。”


    美月口中的好機會,是指日本人因地價高漲而人心激昂。時間點是泡沫經濟的巔峰期。


    他父親錯過最佳賣點的房子位於保穀市;一棟大門狹小的兩層樓木造建築。從西式池袋線保穀車站步行隻需幾分鍾,距離商店街很近,從家裏走沒幾步就有一家健身俱樂部。據美月說,市價最高時將近一億元。


    哲朗事前打電話告訴過她家人,今天要到府上造訪。他一說想要問問美月的事,她父親沒有深入詢問,就應道:“那麽我在家裏等你。”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做好了某種心理準備。沉穩的說話方式,令哲朗腦中浮現廣川幸夫的身影。


    哲朗等到約好的時間,按響對講機,結果喇叭沒有傳出回應聲,反倒是眼前的門突然打開。一名將白髮全往後梳攏,個頭矮小瘦弱的老先生見到哲朗,向他輕輕低頭致意。“西脅先生?”


    “我是。”哲朗應道,也低頭回禮。


    “我等你好久了,快請進。”老先生敞開大門。他眯起來的眼睛和美月一模一樣。


    老舊的房子帶著一股類似鰹魚的氣味。哲朗一進屋,馬上被帶往和室。說是和室,卻放了茶幾和椅子,當作一般房間使用。落地窗外有一個小庭院,或許是主人引以傲人之處。庭院裏放了好幾盆盆栽。


    屋內以暖爐取暖。哲朗心想,美月的父親說不定等他很久了。


    美月的父親年約六十歲上下。聽說他從前是學校老師,目前是製作教材和教科書的公司的約聘員工。


    “我聽我女兒提過西脅先生。她經常說因為有你在,帝都大學美式橄欖球社才能打進大學聯賽。”她父親笑著說。


    “您說反了吧?她應該是說因為我擔任四分衛,才沒辦法在大學聯賽中奪冠吧。”


    “不不不,沒那回事。”她父親揮手。“美月是個說話不留情麵的孩子。有比賽的日子,她總會將失誤的選手貶得一文不值。可是,我不記得她說過你的壞話。”


    “這樣啊。”哲朗心想,就算她有說我的壞話,你當著我的麵也說不出口吧。他喝了一口茶,繼續說道:“其實,我今天來是想要問美月的消息。”


    哲朗直截了當地開口,她父親的態度卻沒有絲毫動搖。他點了點頭,說:“你好像也去了鬆戶,是嗎?”


    “您聽說了嗎?”


    “前幾天,我女婿打電話來,說他和你聊了許多。”


    “我很清楚自己是多管閑事,但是聽到老朋友從一年前就下落不明,我實在沒辦法置之不理。”


    “這怎麽會是多管閑事呢。我很感謝你替我女兒擔心,美月真的交到了好朋友。”他像是在同意自己的話般頻頻點頭。


    “廣川先生好像沒有報警找人,也不想積極尋找美月。您呢?從各種管道找過了嗎?”


    “這個嘛,”美月的父親動作緩慢地將茶杯拉到麵前。“唉,基本上我試著和想到的人聯絡過了,但是聽說她留下了字條和離婚申請書,所以……”


    “您不太想去找?”


    “我覺得美月是大人了。既然三十多歲的人會捨棄家庭離家出走,一定經過深思熟慮,下了相當程度的決心。所以我認為,既然如此就等到她本人提出某種答案為止,我相信她遲早會和我們聯絡。”


    哲朗心想,這的確像是退休老師會說的話。這番話他雖然能夠理解,聽起來也合情合理,但是並不像是親生父親的真心話。為人父母,不可能不擔心音訊全無的兒女。


    哲朗到這裏來的目的之一,是要獲得美月下落相關的線索。但是老實說,他已經做好了大概會白跑一趟的心理準備。此外,他有一件事情非確認不可。


    “日浦先生,我就直話說了。”哲朗雙腿併攏,挺起腰杆。“您是不是知道美月離家出走的理由呢?不,應該說您是不是早就預料到這一天遲早會來臨呢?所以,即使事情真的發生了,您也能這麽冷靜,是嗎?”


    他父親的眼中閃過驚慌失措的神色。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呢?”


    “我沒辦法相信,美月的父母親居然會認為,她能經由結婚獲得一般女人的幸福。您們居然完全沒有察覺到她的本質。”


    美月的父親將手中的茶杯放在茶幾上,哲朗看見了他的手微微晃動。


    “你說美月的本質是……?”


    哲朗盯著他的眼睛搖搖頭,說:“別裝了。我並不是毫不知情,我都已經說這麽白了。您難道不覺得,再繼續這樣自欺欺人下去,是在折磨她嗎?”


    聽到他這麽一說,美月的父親別開視線,眺望庭院許久後,才又麵向哲朗。他的臉上隱隱浮現一抹痛苦的笑。


    “美月對你說了什麽?”


    “以前……很久以前,她曾經向我告白過。”


    其實是最近,但是哲朗在這裏說不出來。


    “這樣啊。但是我女兒說過,無論是再親的人,她都沒有露出過自己的真麵目。”


    “她不能說是‘女兒’吧?”


    哲朗一說,他父親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


    “請你別那樣說話!你不會了解我們心裏的感受。”他的語氣也變得僵硬。


    “我自認稍微了解她心裏的苦。”哲朗反唇相譏。


    不知哪裏傳來聖誕歌聲,似乎是裝載擴音器的攤販車經過。哲朗心想,美月應該會在哪裏迎接今年的聖誕節吧。


    美月的父親再度伸手拿茶杯,但是他隻瞄了杯內一眼,就將杯子放回原位。


    “西脅先生,你有小孩嗎?”


    “不,沒有。”


    “這樣啊。”


    “您想說,因為我沒有小孩,所以不懂您的心情嗎?”


    “不是,我沒有這個意思。”他露出一口黃板牙。“我想不管你有沒有小孩,大概都不能了解那種心情。不過,如果你有小孩的話,多少比較容易想像得到。”


    “您指的是替小孩著想的父母之情嗎?”


    “不,是父母的自我滿足。”他斬釘截鐵地說。


    “您承認是自我滿足嗎?”


    “雖然這麽說令人不太舒服,但我找不出其他適當的說法。”接著,他又將目光轉向庭院。“那裏有一道圍牆,對吧?”


    “是的。”哲朗也同樣眺望著庭院點頭。


    “美月經常爬上那裏玩耍。她母親老是生氣地罵她:沒有女孩子樣,而我總是當和事佬。我還曾說,這世上的女孩子最好都這麽活潑。這種說法真是漫不經心。”


    “我聽她說,她母親很嚴格。”


    “大概是感到焦慮吧。她比我還早察覺到美月不是一般的女孩子。當時我滿腦子想的都是學校的孩子,沒空理會自己的女兒。”他略帶自嘲地笑了。


    “不好意思,請問日浦先生是什麽時候……”


    “你要問我什麽時候察覺到的是嗎?不曉得,我說不出一個正確的時間點。我想內人第一次和我討論這件事,是在美月剛上小學的時候。”


    “她和您討論什麽?”


    “美月是不是有點奇怪呢?——我不記得她是不是這麽說,但她話中的意思是這樣的。美月不喜歡一般女孩子喜歡的東西、不玩女孩子會玩的遊戲、不想穿裙子。唉,大概是這樣的內容。”


    “那您怎麽說?”


    “我剛才也說了,我說有這樣的女兒又何妨,並沒有嚴肅地把那當作一回事。我學校的學生當中,有各種特質各異的孩子,所以我甚至覺得因為那種芝麻小事就小題大做,簡直是有毛病。後來內人又和我討論了幾次相同的問題,但是我都沒有認真地聽她說。老實說,對當時的我而言,家隻是一個單純用來睡覺的地方。我當時還年輕,又野心勃勃,除了在學校教學生之外,還參加了各種研討會和讀書會,幾乎每天都見不到女兒。當時的社會,就算因為工作忙碌而無法兼顧家庭,也不太會受到責難。”


    當時日本人工作過度。男人被說成工作狂不但不會反省,反而會引以為傲。


    “但是現在回想起來,卻覺得非常可恥。連自己家裏發生了什麽事也不知道,算什麽教育家。”


    他呼出一口氣後,看了茶杯一眼。“要不要喝點啤酒?我口渴了。”


    哲朗原本想說不用了,但是轉念一想,說不定他酒一入喉,就會打開話匣子,於是回答:“那就喝一點好了。”


    美月的父親離開房間後,哲朗起身看向庭院。美月經常攀爬玩耍的圍牆變得烏漆抹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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