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冶夫隻在我麵前提過一次油娃子,是在五五年評軍銜的時候。按說當時我是可以評個中將的,我現在也這樣認為,我的資歷和功績都夠。但不知為什麽愣給我評了個少將,我當然不服氣了。要說我這個人毛病也不小,上來脾氣不計後果,太莽。那天我牽著軍犬正要出去遛狗,警衛員抱著剛領的禮服、肩章進來了,興沖沖地讓我試衣服。我一看肩章上那一顆大星就來氣,順手就把一對少將肩章搭到狗脖子上說:“老子這條狗都配當少將!”說完就牽著狗出去遛了一大圈。這一下可鬧大發了,第二天我就開始挨批評,領導輪著班地找我談話,連總部也驚動了。當時,我也覺得自己做得有點過分,但所有人找我談話講的都是那一套,什麽要發揚風格呀,要戒驕戒躁呀,要照顧影響呀……我不再講話,但心裏還是一個不服。後來李冶夫就找我談話了。李冶夫說,周漢,我知道你心裏委屈。你的條件評中將夠格,評少將是虧了點。我說,對嘍李政委,還是你講話有政策。李冶夫就說,但要講虧你周漢還不是最虧的。我說誰?你說出一個比我虧的我就再不提這碼事了。李冶夫說,你們一起出來參加紅軍的老鄉。我說不就是我那個本家表兄嗎?他可是評上中將了呀!李冶夫說我講的不是他。我說那還有誰?我們一起出來十幾個人就活下來我們兩個。李冶夫的聲音就低了,說我講的就是那些犧牲的同誌嘛。一聽這話,我立刻就耷拉頭了。我這人容易鑽犄角,一鑽進去就拱不出來,越拱不出來就越往裏拱,不下死勁敲打我根本就掉不過頭來。李冶夫這錘子夠狠的,砸得我 好半天都說不出話。有那麽一陣子,我都恨不得把腦袋鑽到褲襠裏去了。我想我周漢怎麽這麽渾呢?當初參加革命時,整天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從來都不想自己能活過明天,更別說向黨要這要那提個人要求了。現在可倒好,活過來了還不知足,還學會向黨伸手了,我這麽做對得起那些犧牲的同誌嗎?我他媽的也太不是個東西了!心裏正懊悔著,李冶夫就說出了那句令我十分震驚的話。李冶夫說,周漢,有一個人……你我恐怕都不願意提起。李冶夫突然背過身去克製著情緒說,周漢,你再委屈還能委屈過油娃子嗎?我一下子就愣在那了,我沒想到李冶夫能主動提起油娃子,更沒想到李冶夫提到油娃子時會這麽動感情。這是自油娃子死後,我和李冶夫之間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提到油娃子。我隻覺得渾身的血呼地一下就湧到了腦瓜頂上,脹得兩個太陽穴嘣嘣直跳。我呼地一下站起來說,我請求組織上給我處分!我要求在全體幹部大會上做檢討!我聽見我的嗓子劈裂了般帶著一種難聽的哭腔。


    我不知道該怎麽說李冶夫,有時候你覺得他和你貼得很近,就以為他是個很懂部下,挺有人味的人。可仔細看看又會發現這些似乎都隻是他工作的一種手段,你就會懷疑他是否真的貼近過你,是否真的講過感情。但就在你對他產生懷疑的時候,他沒準又會在什麽地方打動了你,讓你對自己產生懷疑,讓你相信他,讓你心甘情願地按照他說的去做。反正你總是能被他說動,總是能心甘情願地上他的套。


    給我印象最深的還是批黃克誠黃老頭子那回。廬山會議之後,開軍委擴大會批彭德懷和黃克誠。彭老總且不說,黃克誠可是我們的老首長了。我曾經說過,做人我最佩服的就是黃老頭。黃老頭子人好哇,他是真的體恤下級,心細得跟個老媽媽似的,沒吃沒喝盡管跟他要,從來不讓下麵屈著。部隊在前麵打仗,一想到後麵有個黃老頭子心裏就別提多落底了,知道到緊要關頭準保要啥有啥。遼瀋戰役那麽大的仗,黃老頭子愣是把後勤供應得足足的,那仗就沒個不打勝。好好個人,怎麽說反黨就反黨了呢?剛開始那兩天,很多人都在會上表示了對彭黃的同情,我也準備好了要第二天在會上發言。晚上,我憋了一肚子話沒處說,就跑去找李冶夫。我知道李冶夫和黃克誠的關係一向很好,心想在他麵前發發牢騷沒什麽問題,要不然我這肚子可要憋炸了。我一屁股坐下就開始放炮,我說講幾句真話就是反黨,這麽整誰還敢再講真話呀?我怎麽就不信有什麽“軍事俱樂部”呢?我看呀,要不是有反黨的帽子在門口等著,現在說可以報名參加軍事俱樂部,要求報名的肯定少不了,我就報名!……正說在興頭上,李冶夫突然“啪”的一聲拍響了桌子。我抬眼一看,他臉色鐵青,又把個眼睛瞪成牛卵子樣,說好哇周漢,你竟敢反黨!我腦袋嗡的一聲,心想這下壞了,我光想著李冶夫和黃老頭子關係好了,怎麽就沒想到在這種情況下應該先探探李冶夫的態度再講話呢?我趕緊往回圓,說李政委,我這不是私下跟你談談想法嗎?李冶夫冷冷地說,我勸你還是不要搞這種私下活動。你以為我過去和黃克誠在工作上有過接觸,就會同情他,原諒他的反黨行為嗎?我告訴你,在大是大非問題上我李冶夫從來都不糊塗,從來都是堅定不移地站在黨的立場上!說著扔給我一份材料說,這是我的發言稿,我準備明天在會上發言,你好好看看吧。看著李冶夫的發言稿,我頭皮都揪起來了,按李冶夫的說法黃克誠打紅軍初期開始就沒斷了反黨。我心裏說操你個媽呀李冶夫,想當初打ab團的時候,還是黃克誠把你弄到山裏藏起來你才免了一死。為這事,黃克誠自己的腦袋都差點掉了。現在你不僅不為黃老頭子說句話,還恩將仇報落井下石!一股火呼地一下衝上腦袋,我剛想豁上了跟他幹一場,李冶夫就指著我喝道,周漢!你不用在心裏罵我。我一愣,他怎麽知道我在心裏罵他?接下去,李冶夫又厲聲道,我就奇怪,黃振中別了你這麽多年,怎麽就不能把你那根從嘴巴直通屁眼的豬腸子別出幾道彎彎來?我一下想起了黃振中,黃振中是最早一批站起來進行批判發言的,這些天他就一直催著我表態,還時不時地拿話敲打我。我知道,今天這番話要是說在黃振中麵前,我就算徹底交待了。李冶夫又說,這是路線鬥爭你懂不懂?路線鬥爭!我忽悠一下記起了多年前那個昏黃的傍晚,記起了村口那棵老樹,記起了坐在老樹下啃大蘿蔔的張國燾……我聽見李冶夫說,你先回去吧,今天的事到此為止。不過我要提醒你,你要是再到處亂講,我就會向組織上反映你存在非組織活動問題!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從李冶夫那出來的。但從那以後,我真像被勒上口嚼子了似的再也沒敢亂講話。後來,會上的火藥味果然越來越濃了,一開始說過同情話的人也開始往回收,但不知為什麽卻一直沒見李冶夫拿出他的發言稿。有一天晚上黃振中去了李冶夫那裏,回來後很興奮地對我說,李政委手裏有一份很有分量的發言稿,他明天要發言呢。我以為這回李冶夫是真的要發言了,但李冶夫從第二天起就再也沒在會上露過麵,聽說他是突然得病住進醫院了。據說,組織上後來根據黃振中反映的情況,曾經派人去找李冶夫要那篇發言稿,但李冶夫說他隻有個發言提綱,並沒形成正式材料。還說他沒來得及在會上發言很遺憾,等病好後他一定認真整理個思想情況交給組織。但從此就再沒下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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