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忍不住喊了一嗓子,東進!在那幹什麽呢,還不快上來?


    油娃子虛眯著眼睛說,叫也沒用,人家心思不在你這。該你走了。


    我低頭一看,不禁出了一身冷汗,這盤棋不知怎麽叫我走成險棋了。走這個子吧,旁邊有個車看著;走那個子吧,那裏還有個臥槽馬守著;進有危險,退還退不回來。剛才我還覺得自己穩操勝券呢,怎麽這會兒局勢就急轉直下了?


    我說,油娃子你剛才沒搗鬼吧?


    油娃子優哉遊哉地說,輸贏本無高下,輸又如何,贏又如何,何須搗鬼哩?


    我一時倒僵住了,真不知道下一步棋該怎麽走了。


    正琢磨著,油娃子在一旁說道:別著急,好好琢磨琢磨再走,你們爺倆下的可是一盤棋哩。


    我說油娃子你又渾講,東進又沒下棋,我下我的棋與他何幹?


    人生如棋。油娃子說,東進的棋也和你這盤棋一樣正下在節骨眼兒上,走哪一步都有道理,走哪一步都有危險。


    油娃子,你看我這盤棋還有緩嗎?


    那要看你怎麽想了。


    當然是想贏了。


    何為贏?


    這還用問,將死老帥唄。


    錯!贏有術、風、勢、性之分,有人贏的是棋術,有人贏的是棋風,有人贏的是棋勢,有人贏的是棋性。所以說,什麽棋都能贏,就看你想贏什麽了。


    贏什麽最好?


    贏無高下。


    照你這麽說怎麽下都是個贏,還沒輸沒贏了呢。


    輸贏也無高下。


    算了,算了,別再說這些詰牙話了,下棋。


    你輸了。油娃子突然說。


    渾講,棋還沒下完呢你憑什麽說我輸了?!


    我是說你打賭輸了。你看,東進已經走了。


    東進果然走了。他真的像油娃子說的那樣,繞過花壇,連看都沒朝我這邊看一眼,就直奔醫院大門,走了。


    我呆呆地望著他的背影,心裏突然覺得空落落的,連罵人都忘了。


    知道嗎,你其實最喜歡東進。油娃子在身後說。


    扯,我最見不得的就是這小子,喜歡他我能見麵就罵?


    你越是喜歡罵得就越凶哩,真要是不喜歡呀,你就該像對待和平那樣理都懶得理嘍。


    油娃子這你可說錯了,我最喜歡的是南征。


    那是你的錯覺。你以為南征出自於你又完善了你,你以為正因為南征身上具備了你所欠缺的一些東西,所以就應該喜歡他。其實你錯了。每一個人都更喜歡自己,更喜歡像自己的人,無論自己身上有多少缺陷、多少毛病。隻不過你自己或是沒發現,或是即便發現了也不想承認罷了。這幾個孩子中東進最像你,這你心裏清楚,隻是相像的人更難相處,因為你們總是能在對方身上發現自己的缺陷,你們共同的缺陷又使你們無法互補。所以你們隻能暗自在心裏欣賞對方,但隻要到一起就會衝突,就會較勁兒,說到底,這不是因為你們不愛對方,而是你們都不能容忍自己的缺陷,都想改變自己,進而改變對方。


    油娃子,我都被你說糊塗了。得了,你別跟我深奧了,咱們接著下棋好不好?媽的,這步棋怎麽這麽難走?


    東進那步棋可比你還難走哩。


    我說油娃子,你還有完沒完了?


    周漢,你得想辦法幫幫東進。


    別跟我提那小子!


    東進……


    不玩了!


    2


    其實,我心裏挺不得勁兒的,這小子怎麽連瞅都沒往我這邊瞅一眼就走了?


    油娃子說我最喜歡東進,這話我可是頭一回聽說。我最喜歡東進?我自己怎麽不知道?不過油娃子至少有一點是說對了,幾個孩子裏東進最像我。這大概就是我總對東進不放心,見麵就總想修理他的原因吧。


    人哪,都是被修理出來的。李冶夫就總數落我,說周漢你這傢夥就是欠修理,幾天不修理就上房,稍稍一撒手就奔懸崖去了。我想,我修理東進的感覺大概就像李冶夫修理我的感覺差不多。


    有個問題我總也沒想透亮,就是對李冶夫我到底該怎麽看。李冶夫是我的老首長了,按說,跟他打交道的年頭也不少了,可對他這個人我從來都說不清楚。不完全是因為油娃子那件事,雖然我為油娃子怨過他,但我心裏明白他那樣做也是不得已,知道這樣的結果也不是他的初衷。李冶夫這個人怎麽說呢,反正你很難給他描畫出個輪廓。想想也怪,連黃振中那麽個猴精猴怪的傢夥,我都能把他琢磨個八九不離十,怎麽一到李冶夫身上,我就兩眼兒發花,怎麽也瞄不上靶了呢?


    從油娃子死後,我和李冶夫就有點生分了。我倆之間從不提油娃子,但隻要一見麵就覺得不得勁,他也不得勁,我也不得勁,隻好盡可能地互相躲避著點。好在打仗的時候部隊經常調整,我和他又差著級呢,想躲總是能躲開。解放後,李冶夫一度做過我和黃振中的直接領導,上南京軍事學院就是他找我談的話。當時朝鮮那邊仗打得正緊,我一心想上前線打仗,一想到讓我整天坐在屋裏寫字、讀小本本就渾身難受。我求李冶夫說,李政委你能不能放我一碼,別讓我去那種地方遭那份洋罪行不?李冶夫說,周漢,你不能總是提著槍喊一聲“有種的跟我上!”就算打仗了吧?過去沒條件咱們講不了,現在有條件了就得學習,正兒八經地學點打仗的真本事!我說,唏,地是種出來的,仗是打出來的,我不信坐在那讀小本本就讀會打仗了?不行,我學不了那玩意兒,你還是讓黃振中去吧,他喜歡讀小本本。李冶夫就唬下臉說,周漢,我原以為你是個漢子,沒想到竟是個孬種!我說你憑什麽說我是孬種?李冶夫說,你表麵上勇敢頑強好像什麽也不怕,實際上心裏對困難懼怕得很吶,見困難就往後縮。我說李政委你不要渾講嘛,老子啥時辰怕過困難?老子歷來啃骨頭都揀最硬的地方下嘴!李冶夫說那為啥讓你學習你就不敢去了?怕啃小本本崩了你的牙不成?我說有啥不敢?我去就是了!看我不把那些小本本啃個稀巴爛!說完了我才發現自己上當了,但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也隻好就這樣了。當時我就想,李冶夫這個政委當得哩,三整兩整就讓你自己鑽進他那個套套裏了。又想,那麽油娃子的事李冶夫會不會也是一開始就打定注意讓我鑽套套呢?這麽想著,冷不丁就冒出了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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