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


    她輕輕點頭。“媽媽的身體不太好,我也好久沒回去了……前段時間家裏就總來電話讓我回去一趟呢。”


    “哦?什麽時候?”


    “買了明天的票。”


    “哦。”我隻是應了一聲,找不到其他能說的話。也許,說“別回什麽老家了”,才是成瀨純一該有的反應。


    “其實,我昨天把公寓退了,昨晚是在朋友家過的,所以今天要是不讓我住在這兒,我就要露宿街頭了。”她強顫歡笑,大概是在竭盡全力跟我開玩笑。


    “你在這兒住就是了。”我說。


    那一夜,我們睡在一床被子裏。阿惠枕著我的胳膊,把頭埋在我胸前,哭了。我心裏非常清楚她為什麽哭,為什麽要離我而去。但又有什麽辦法呢?我盡力掩飾迄今為止內心發生的變化,但無疑早被她看穿了。


    我溫柔地抱著阿惠的身悼體。好久沒有仔細體味這種感覺了,但我並沒有勃起,這一事實讓人感到悲哀。


    第二天,我把阿惠送到車站。我們倆並肩站在站台上的時候,我還在猶豫該不該把作為成瀨純一該說的話說出來。如果對她說不要走,她就能安心嗎?就算把她拉回來留在身邊,我們倆又能譜寫出怎樣的未來呢?


    列車緩緩進站,她提起事先存放在投幣存物櫃裏的行李。


    “走了哦。”


    我知道她在竭力掩飾內心的傷能。應該留住她,留住她就等於留住了自己。我終究還是沒能說出那句“不要走”,隻吐出“路上小心”這樣毫無意義的台詞。


    “謝謝,你也要好好保重身體哦。”阿惠答道。


    她上了車,把臉轉向我,表情是我從來見過的哀傷。看到那張臉的瞬間,我隱約覺得頭疼,似乎聽見鼓聲由遠及近。


    門關上了,列車開始啟動。阿惠朝我輕輕揮手,我也朝她揮揮手。


    腦袋裏的鼓聲越來越大。咚!咚!咚!我目送列車離去,感到站立都很艱難,就蹲了下來。想吐,頭暈,我雙手抱頭。


    “喂,沒事吧?”旁邊有人問我。我揮揮手示意不要緊。


    不一會兒,腦子便開始恢復平靜。鼓聲漸漸遠去,頭也不疼了。我就那樣蹲在地上,看著軌道的前方。不用說,阿惠的車已經走遠了。


    我為什麽那麽驚慌先措,隻不過是少了個女人。


    我站起來,瞪了一眼周圍那些大驚小怪的人,邁步離去。


    【葉村惠日記4】


    七月十四日,星期六(陰)


    我是多麽懦弱、多麽卑鄙啊!終於還是從阿純身邊逃跑了。


    是因為感覺到他已經不愛我了嗎?不對。他身上的變化並不是世人所謂的變心,這一點我最清楚不過,而他為此有多麽苦惱我也知道。


    我還是逃開了。為什麽?說這樣對他來說也比較好,隻不過是個牽強附會的理由。


    恐懼才是我真實的心情。我看不下去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我根本無法忍受。


    每當列車停下來,我都在想是不是該回去,想著無論如何應該回到他身邊支持他,但終究沒有做到,因為沒有勇氣。我就是這麽懦弱。


    回到家,大家都很開心地迎接我,又擺宴又喝酒的,我卻一點兒也不快樂。


    啊,神啊!至少讓我為他祈禱,無論如何請救救我的阿純!


    24


    我被分配到了新車間——製造汽油發動機用的燃料噴射裝置的生產線。像這樣高度自動化的生產線,在某些尚不能實現自動化或採用人工更節省成本的環節,會安排工人作業。


    首先,部件被放在傳送帶上一個個傳進過來。被稱為貨盤的方盒子裏裝有十個部件,那是燃料噴射裝置的噴射部分。我的工作就是把這些部件的噴射置統一為一個定量。先對機器進行設定,讓它們噴射類似燃科的油,然後依據標準值調節噴射量。機器有十台,部件也有十個。如果不在下一個貨盤進過來之前完成設定,部件就會不斷堆積下來。


    身體麻木得簡直成了機囂的一部分,但在這個地方工作還是有好處的。其是一整天都不用跟人接觸,其二是我的頭腦可以完全騰清,什麽無關的東西都不用思考。我也不太清楚什麽都不用想對我的大腦究竟是好是壞。有時候不斷重複著同一個動作,意識會突然間中斷。這種意識的空中陷阱一旦形成,不知為什麽周圍的世界就會開始扭曲。這讓我有種極其不詳的預感。


    這樣的生活持續了大約三天之後,嵯峨道彥打來電話。


    “關於上次那件事,就定在這周四怎麽樣?”律師用明朗的聲音問道。


    他指的是去他家。我其實不太想去,卻又一時找不到拒絕的理由。再說,就算這次拒絕了,下次他必然又會另找理由邀請我。幹脆早點把這事了結了。我答道:“可以。”


    “那太好了。您的同伴也沒問題吧?”


    “啊,她去不了,這些天回老家去了……


    “噢,我要是早點邀請二位就好了。”嵯峨似乎十分遺憾地感嘆道。


    周六我去了大學的研究室。其實我不太想去,隻是礙於已經答應了橘直子。現在還是老實一點吧。


    這一天,若生給我作了個古怪的檢查。我被要求戴上一副奇特的眼鏡。眼鏡上有活動遮板,可以遮蓋左右的視線,在被遮住的一邊眼鏡內側還能映出各種形象。眼前的桌子上雜亂地堆放著圓規、小刀之類的小東西,還有蘋果、橘子之類的水果。在這樣的環境設定下,若生對我說:“現在開始我隻給你的右眼提示,請用左手把你看到的東西摸出來。”


    第一個出現在有眼前的是剪刀。我瞬間就把握住了這個形象,然後左手伸向桌子摸索著,一下子就摸到了剪刀。


    “ok,接下來換右手。”


    右眼中出現的是蘋果。我毫不猶豫地把它抓了起來。


    接著是在左眼投影,然後是先用右手再換左手取物的實驗,我完全不明白這些有什麽意義,便詢問這一檢查的意圖,得到的回答是:“這是一種檢查是否有腦部損傷的方法,你看來沒什麽問題!”用這種騙小孩的檢查能查出什麽!


    之後我又接受了例行的心理測驗等環節,然後去了堂元博士的房間,前些日了見過的光國教援也在那裏。我知道一定又會被詢問最近的身體狀況,就和上次一樣說起我的人格變化問題。博士也照舊想盡方法岔開話題。我放棄了在這個問題上去現得過於認真,和這些不想講真話的人說什麽都無濟於事。


    “對了,工作怎麽樣?有什麽新鮮事嗎?”也許是我今天顯得特別坦率,博士才會這麽饒有興致地問。


    “我換崗位了。”


    “換崗?哦,現在從事什麽工作?”


    “就像卓別林在《摩登時代》裏幹的活一樣。”我向博士說明了工作內容,以及由於單調重複導致我覺得頭腦空空的情形。


    聽完,他的表情變得有些陰沉,問道:“看來工作相當辛苦,打算今後就一直在那裏了?”


    “恐怕是吧。”我回答。


    博士跟光國教授互相使了使眼色,不知他們在想些什麽。


    “那麽,接下來就拜託教授了。”堂元博士剛說完,光國就皺著鼻子站起身來。


    我對這個小個子男人說:“不好意思勞您費心了,我拒絕那個治療。”


    “為什麽呀?”光國似乎很意外。


    “不想做,就是這樣。”


    “但我認為,那是消除你心裏種種不安的最好的方法。”


    “那也要以我能夠相信你為前提。”我這麽一說,光國不高興似的閉上了嘴。我繼續說道,“要是在治療過程中發起狂來就麻煩了。”


    兩位學者似乎都早已心裏有數,垂下了眼簾。我趁機說了聲“告辭”便推門出去。


    正朝大學門口走去時,背後有人叫住了我——是橘直子,我心裏一陣悸動。這個女人也許更適合穿白大褂。


    “你來了我就安心了。說真的,還真有點擔心。”她一邊和我並肩走著,一邊說道。


    “我已經答應你了啊。你那邊有什麽發現?”


    “還沒有。但我見到了最近召開的腦移植委員會緊急會議的資料。那份資料除了委員以外其他人都看不了,所以我們也還沒看過。也許裏麵的內容和你有關。”


    “真想看看。”


    “拿出來是不太可能啦。光是偷看還是有辦法的。也許你會覺得太誇張,那份資料被放在保險櫃裏呢。”


    如果真是那麽重要的支件,就更有必要看一看了。“希望你能幫我試試,我能依靠的隻有你了。”


    “我試試吧。”她的聲音有些沙啞。


    走到大門前,我停下來轉向她。“對了,明天能見個麵嗎?”


    “明天?什麽事?”


    “嵯峨道彥邀我去吃飯,我想請你和我一起去。”


    “嵯峨,噢……”她似乎想起了這個姓氏,“葉村小姐呢?”


    “她現在不在這兒,回老家了。”


    “哦……”也許是困惑時特有的習慣,她眨了好幾下眼。


    “還有,”我繼續說,“我想撇開醫生和患者的身份試著和你見麵。”


    她倒吸了口涼氣,短暫沉默之後,說:“我幾點去你那兒?”


    “他六點半來接我。”


    “那六點見。”


    “我等你。”我向她伸出右手,她猶豫了一下,握住了我的手。


    【堂元筆記7】


    七月二十一日,星期六。


    檢查結果令人吃驚。變化程度急劇加快。原因之一應該是成獺純一的生活環境發生了變化。根據他本人的話來推測,似乎是換了個加劇精神破壞的工作環境。我們不得不採取措施了。對於我的問話,他對答沉穩,但顯然沒有敞開心扉,甚至正好相反。患者對於他人的不信賴感和自我防衛意識正在逐漸形成,拒絕光國教授的精神分析療法就是證據之一。


    他的症狀是否該判定為一種內因性精抻病,是爭論的分歧所在。有必要把調查的範圍限定在腦內分子的活動上,特別是a10神經的過剩活動這個觀點最有說服力。可麻煩的是,引起精神障礙的原因恐怕不是患者的的腦,而是移植腦。移植腦引發的消極回饋和控製進而影響了大腦的其他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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